文/段召旭
这次是一位不请自来的被访谈者——法国音乐“鬼才”柏辽兹(HectorBerlioz,年12月11日——年3月8日),由于他没有写过钢琴作品、没有能让我弹奏一千遍的作品,所以我从来没奢望过能访谈到他。他说之前门德尔松提到他的音乐的话深深刺痛了他,所以要来跟我聊聊。
Q:首先请您谈谈您的童年学习经历,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B:在我刚满十岁的时候,我父亲将我送到一家小型神学院,开始我的拉丁文学习。但没过多久。他就又把我接出来,决定亲自监督我的教育。因此后来他同时是我的语文、历史、文学、地理甚至是音乐的老师!这需要他具有怎样永不言倦的耐心和怎样的聪明才智啊!这也表明了一位父亲给予了儿子多少温柔和慈爱啊!又有几个父亲有能力做到这一点呢?当然,从另一个角度说,我不认为这种家庭教育能具有和公共教育同等的优势;因为如此一来,孩子就只能和他的父母、仆人以及经过选择的小朋友建立起一种唯我独尊的关系,从而根本无法及时去适应错综复杂、艰辛坎坷的社会生活。世界和现实生活在他面前就像一本紧紧关闭着的书。我深深相信,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在二十五岁以前都一直是个无知且愚笨的孩子。
Q:当年在大学里的音乐史课上讲到您的时候,给我留下很深印象的是您没有学过钢琴、不用钢琴作曲,这在作曲家中是很少见的。您是否觉得这是您在专业素养方面的缺陷?
B:我在童年和少年时代学了竖笛、长笛和吉他,并在演奏方面都超过了我的老师。然而,我的父亲却不让我学习钢琴,否则很可能我也是一名“令人生畏”的钢琴家了,就像无数其他卓越的钢琴家那样。父亲根本就不想让我成为一名艺术家,他显然是害怕我会过于迷恋钢琴以至于不知归路。因此,我很少有机会学习钢琴,虽然这种学习在很多情况下会对我有所助益。但是,大量的重复练习确实也构成了某种平庸和乏味——钢琴正是为每天这种平庸和乏味的发生提供了机会。而我认为这种平庸与乏味是可耻的,并认为在失去了音乐的瑰丽变幻后,在只剩一支笔和一张纸的情况下,是无论如何也创作不出任何乐曲的。鉴于此,我真的要感谢父亲强加给我的没学钢琴的这种偶然性,正是它使我认识到安静自由地作曲的必要性,并使我免于受到由手指的习惯性动作而对创作产生的束缚和压制——这种压制对于创作思想是非常危险的。
Q:您的见解非常独特,不过可能会引起很多人的反驳。
B:我知道会有难以计数的“俗不可耐”的爱好者会对我的见解表达他们的异议与遗憾。不过没关系,我不会在意这些。
Q:听说您曾在少年时代有过一次单相思的“姐弟恋”是吗?
B:那是在我外祖父居住的梅兰。当时每年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我都会和母亲及妹妹去那里度过三周时光。就是在那里我见到了埃丝黛尔,那年我12岁,她18岁。初次见到她,一股电流便袭遍全身,我忽然感到头晕目眩。一见钟情,这就是我所能说的全部。13岁以后,我没有再见到她。当我30岁的时候,又一次从意大利途径阿尔卑斯山,路过了当年她住的别墅,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是的,我依然爱她。后来我听说她已经结婚等等,但这并不能使我感到一丝慰藉。
Q:我在您的传记中读到您的父亲是个医生,他也希望您当医生,并送您进了医学院,后来是您的坚持才选择了音乐作为职业。
B:是的。在经过了长时间的斗争之后,有一天我的父亲把我叫到他的房间,对我说:“几个晚上我都彻夜难眠,我已做了决定……我同意你到巴黎学音乐……但只能给你一段时间。记住,你应该知道我对那些平庸的诗人的看法:任何种类的平庸艺术家都不比普通人更为杰出;如果看到你竟然混迹于这样一群没用的人当中,那对我将是一种致命的痛苦,一种彻底的耻辱。”我认为我父亲没有意识到,他对那些平庸的医生却表示过极大的宽容。这些人不仅和那些蹩脚艺术家具有同样的数量,而且他们不仅毫无用处,并且更具有危险性。
Q:那您的母亲对于您的“弃医从艺”是什么态度?
B:我的母亲比父亲更为偏执,在她看来,演员、歌唱家、音乐家、诗人、作曲家都是一些可憎的、为教会难容的造物,就像那些注定要被打入地狱的人一样。她在请求我放弃学习音乐失败后说:“好吧!你走吧!去堕入巴黎的腐化之中去吧!让你的父母在耻辱与痛苦中死去!在你离开之前,我会离开家。你不再是我的儿子!我诅咒你!”在我出发去巴黎的那天,父亲希望能让我和母亲道别,也希望她能收回那些近乎残忍的话语。我们和我的两个妹妹来到母亲住的别墅,母亲正在一棵树下读书。看到我们,她连忙站起来走开。我们跟着她,父亲呼喊她,妹妹和我潸然泪下。但一切都是徒劳的。我只得远走了,没有拥吻母亲,没有得到她的一丝嘱咐、一个母爱的眼神,却带着他的诅咒走了……
Q:后来母亲与您和解了吗?
B:在我拿到了法兰西艺术研究院的棕榈奖章之后,我的父母感到异常骄傲,最为热情地款待了我。
Q:您到巴黎的时候应该正值罗西尼的声誉盛极一时吧?
B:的确。然而罗西尼在巴黎追逐时髦的阶层中所引起的狂热,却激起了我强烈的愤怒。因为这种所谓的新兴流派很显然是作为格鲁克与斯蓬蒂尼的对立面出现的。然而他根本就没有构思出比这两位大师的作品更神奇、美丽的任何东西。他那恬不知耻的旋律、对戏剧性表达与契合方面的蔑视、对高潮的节奏型的不断重复、那无休止的幼稚的“渐强”、以及突然敲出的鼓声——这些都让我异常愤怒。所以我不止一次地自问,我究竟怎样才能在意大利歌剧院中埋设一颗地雷,然后在某个演出的夜晚,将它同罗西尼的阿谀者们一起引爆。我必须坦白承认,直至后来,我的内心深处都一直抱有这种意图谋杀的罪恶情感。说到这儿,我要真心实意地为画家安格尔(JeanAugusteIngres,-)鼓掌叫好,因为他在谈论罗西尼的某些作品时说过:“这是一个虚伪之人的音乐!”
Q:如此说来,您认可的是格鲁克的歌剧?
B:是的,当时我和朋友们心目中的奥林匹斯山上的统治者朱庇特主神是格鲁克;我们对他所表现出的崇拜即使今天最疯狂的音乐爱好者也是难以想象的。如果说我的朋友们是这门音乐宗教最虔诚的信徒的话,那么我可以不带任何虚荣地说,我就是他们当中的权威人物。
Q:我记得有的书上说使您和李斯特成为好朋友的一个纽带就是你们都喜爱贝多芬。李斯特对贝多芬的崇拜众所周知,贝多芬的音乐在您心中是什么样的呢?
B:可以说我目睹了伟大的贝多芬的冉冉升起。我当时所感受到的心灵上的震撼似乎只有莎士比亚曾经带给我的震撼能与之比拟。他为我打开了音乐的另一个天地,就好像诗人为我揭去了另一个诗歌世界的神秘面纱。
Q:既然说到了李斯特,就请您谈谈您的这位好朋友吧。
B:李斯特是这样一个人,他可以将路易十四的话稍作修改,信心百倍地说:“乐队,是我!合唱团,是我!指挥,还是我!我的钢琴在歌唱,在梦想,在爆发,在鸣响,它飞舞着向那最娴熟的琴弓发出挑战,它像乐队一样,有着洪亮的悦耳声音。我只要一个宽敞的客厅,一架大钢琴,我就是众多听众的主人。我一出场,人们就掌声雷动;令人心醉神迷的幻想曲从我指尖诞生,我歌唱着舒伯特的《圣母颂》或是贝多芬的《阿黛拉伊德》,所有的心灵都贴近了我,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多么感人的寂静,多么专注而又深情的仰慕。”人们被神圣的激情冲击得丧失了理智,热泪盈眶地亲吻着他长袍的边缘。第二天,当这位年轻的受到神启的圣者抒发完他那源源不绝的热情之后,便离去了、消失了,在他身后洒下了一片热情四射荣耀辉煌的灿烂曙光……这是一个梦想!如果有人名叫李斯特,那么这就是他那些黄金般梦想中的一个。
Q:我想您一定想谈谈您和门德尔松的故事。
B:我和门德尔松是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在罗马认识的。我们第一次谈话,他就和我说起了我在巴黎艺术学院获奖的那首《沙达那帕鲁斯》大合唱。我向他表示我实在不喜欢大合唱中的第一个快板部分,他兴高采烈地叫道:“我要赞扬您的鉴赏力。我还担心您对这一段快板很满意;坦率地说这段快板不怎么样!”
还有一天我们聊起了节拍器及其用途。
门德尔松激动地大叫:“为什么要制造节拍器?这种东西简直毫无用处。见到一段乐曲,一个音乐家若是不能马上猜出它的速度,那么他就是个傻瓜。”
我本想回答他有很多这样的傻瓜,但我忍住了。
第二天,他看到我刚写完的《李尔王序曲》。起初,他专注而缓慢地读着这段序曲,之后将手指放在了钢琴上想要弹奏出来。
他对我说:“告诉我您的速度。”
我说:“有必要吗?您昨天不是说,所有那些看到乐谱却无法马上猜出速度的音乐家都是傻瓜吗?”
他试图掩饰,但这种针锋相对的反驳或出人意料的回击使他大为不快。可能就是为此他想把我吞掉吧。
Q:在您的时代有一个闪闪发光的名字,就是小提琴家帕格尼尼,您和他有交往吗?
B:帕格尼尼一直非常欣赏我,给了我很大帮助。有一次我的《哈罗尔德在意大利》音乐会刚落幕时,我筋疲力尽、大汗淋漓。在乐队席的正厅门口,帕格尼尼激动不已,兴高采烈地向我打着手势走过来。他的儿子阿希尔尾随其后。当时帕格尼尼在一场使他痛不欲生的喉病之后,已经完全失声了。他在一个不完全寂静的地方,只有他的儿子可以听见或猜出他说的话。他向这个孩子做了一个手势,孩子爬上一把椅子、把耳朵凑近他父亲的嘴、全神贯注地听着。之后阿希尔从椅子上下来转向我说:“我父亲让我向您保证,先生,在他这一生中,从未有一场音乐会能给他如此深刻的印象。您的音乐深深震撼了他。要不是他克制住自己的话,他会拜倒在您的膝下向您表达他衷心的感激。”听到这些出乎意料的话,我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我不敢相信并十分惭愧。而帕格尼尼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并用他那残存的一点声音嘶哑地发出“是!是!”的声音。他将我领上了舞台,许多乐手当时还在那里。他向我双膝跪下,亲吻着我的手。我想当时我的震惊程度已无须赘述。
Q:以您的经验来看,优秀的音乐作品是否一定比平庸的音乐作品更容易取得成功?
B:哦,并不是这样。我曾经千百次地问过自己:为什么几乎所有国家的大部分剧院经理都对那些被真正的艺术家、文明高尚的灵魂、甚至是一小部分听众坚持视为是从垃圾工厂里出产的作品抱有特殊的偏好?这些作品的成品比它们的素材多不了多少价值,创作时间通常来说也很短。这并不是因为平庸的作品比优秀的作品更容易成功,也不是因为精致的作品比低劣的作品需要更多的开支——经常是质量低劣的作品花钱更多——简单来说,这也许是因为精致的作品要求剧院所有的人——从经理到提词员,都要精心细致、认真耐心、注意力集中,而且还要求某几个人具有深邃的思想、天才和灵感。而低劣的作品是专为懒惰、平庸、肤浅、无知、愚蠢的人所创作的,所以自然也就受到大多数人的青睐。
Q:最后想请问您一个艺术中的老话题,您认为艺术是为大众欣赏的还是为少数圈内专家孤芳自赏的?
B:我认为在这一点上很多伟大的评论家很有道理,他们说艺术是为普通人而诞生的。如果说拉斐尔能画出神圣的圣母像,那是因为他了解人民对美好、圣洁、纯净的理想的热爱;如果说米开朗基罗可以从大理石中雕出他那不朽的摩西像,能够用他那充满力量的双手建起一座座奇妙无比的教堂,无疑是为了回应那震撼人们心灵的伟大激情。应该诅咒所有那些不受大众欢迎的作品!因为如果公众蔑视它们,那一定是它们毫无价值;如果公众轻视它们,那一定是它们本来就让人鄙视;如果公众用口哨声来谴责它们、谴责作者,那一定是他本来就缺少对公众的尊敬;他竟胆敢凌辱公众伟大的聪明才智,触犯了他们内心深处的自尊。那就让他滚吧,见鬼去吧!
坦白说这次访谈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我对柏辽兹的印象,尽管有些言辞略显尖酸,但是他的很多故事令我感动。我甚至对于他没有写过钢琴曲感到遗憾了,否则我很希望能在钢琴键盘上加深对他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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