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童年的味道
杨素梅
站在阳台，透过玻璃，看一丝天光或者对面高楼遮挡过来的阴影。在城市各种刺目灯光的闪烁中，你能看到那来自自然界深邃而遥远的星光吗？
在这个傍晚，在一片馥郁芬芳的桂花园，那是能同时看到西边彩霞和东边渐暗天色的画面。真正的黑暗到来前的浅蓝、浅灰、深灰……那奇妙的又不易觉察的变化，是巨人描绘的画，意味深长，变化莫测。会有：“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夕阳西下”的感叹，骑着瘦马的羁旅游子的感伤，古今无不同。
经常在无边的旷野行走，有瞬息多变的彩霞，只是，任何美景，任何风雨，挡不住一个少年回家的脚步。我们要回家拿干粮，捎咸菜——那是哪一年的哪一天？总之是久远的过去。
干粮，带着娘的体温。咸菜，从播种到腌制，像命运本身的过程。我从没细细考察过一粒咸菜的前世和今生，我只知道那锔着疤锔的咸菜缸已不知历经几世几代，那岁月抚摸留下的厚厚包浆遮盖了些什么，又告诉了人们什么。现在写这文字的时候，我才突然明白，那疤锔缝合的不只是一道道器物伤痕，更缝合了苦难岁月里艰辛，这种生活哲学，让一个个心灵承受住一次次伤疼，让一个家庭坚韧地渡过漫长的苦难，使柔弱的幼儿即使在风雨飘摇战乱频仍的年代也能长大成人。这是家之于一个孩子的意义。
这种大海和太阳合作酝酿的味道——咸菜，是多少游子的“必备军用物资”？在没有鲜菜佐饭的岁月，喝口白开水，咬口馒头，这未免太单调乏味，而撕一点咸菜入口，沉睡的味蕾激发活跃起来，水也不再单调，饭也别样香甜。
中国人，喜欢遍稽古籍，追寻一物一事的源头。在我有限的阅读中，从没遇到过咸菜的影子。但用腌制留住食物的营养和鲜香，是古今中外，不约而同的共识。掌握腌制密码的高密人，在春夏季节，总要大量种植大青萝卜和根用芥菜（俗称辣菜疙瘩）。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高密地处昌潍大平原腹地，有着肥厚的黑土和丰富的地下水。地处北纬36度东经度的地理坐标，西伯利亚寒流可以毫无阻碍地驰骋，南太平洋形成的台风可以携风带雷地推进。大旱与打涝，可以无缝衔接；大寒与大热，交替出现。使得莫言感慨，高密东北乡无疑是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在这样的天时地利长大的萝卜粗壮长大，水多脆辣；辣菜疙瘩看起来圆润胖大，你不要生吃，那种别有的滋味会让你龇牙咧嘴。当雨神收起了它的漏斗，太阳藏起了它的锋芒，秋天来了。美丽的妇女，日夜劳作，把成垛的萝卜和辣菜疙瘩，用高密特制的菜刀，剃缨去须；再用洁净的井水，一遍遍冲洗，洗得不带一点灰尘，显出萝卜辣菜疙瘩应有的晶莹；再一切两瓣，晾晒在高粱秸编制的席子上，在温和的阳光和习习凉风中，晾晒至半干——这火候有着世代相传的秘诀。放进世代相传的咸菜缸里，缸里要再添加父亲从北海拉回的大粒盐块，大盐块指头肚大，闪着大海五彩的光芒。
大雪封门，有贮存的粮食和腌制的咸菜，日子便有滋有味。在温暖的炕头，可以舒展一下劳累了一年的筋骨。喝着茶水，聊聊古今。操起寂寞了一年的锣鼓胡琴，清清嗓子，借别人的故事唱唱自己的悲欢。捏起细针，缝补起生活的磨损和不小心。更有巧手，用多彩的线，绣出美丽的梦幻。高密人想象不出，没有冬天，日子将会多么劳累和疲惫。没有咸菜的冬天，日子怎么会有滋有味？
不囿于出生地的高密游子，背着干粮，捎着咸菜，走向远方更远方……
不知不觉中，天光暗下来。浓郁的花香令人心醉。桂花的大棚塑料刚刚除去，越过严冬，沐浴在春光中，常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蜡质的光彩，现在显出朦胧的优美轮廓，更看出主人对每棵造型修理的用心。桂花没有开花。路边一小片花林，细细的花茎上擎起小小的花朵，星星般闪着金光，蹲下来，浓郁的香味沁人心脾。如果久留浸淫，身上会有喷洒香水般久留的香味吗？在这个园里，每一棵花草，都得到主人柴德君精心的侍弄，修枝，造型，浇水，施肥，这都是体力活，他亲力亲为，把花当孩子伺候。说起刚刚要被别人买走的两棵桂花，他的眼圈顿时湿润，虽然养花就是为了卖，但不知这花以后能不能得到精心的照料？在他手下的花，开得灿烂恣肆。大棚里几株杜鹃花，玫瑰色的花瓣像丝绸细腻饱满，点缀黄色的花蕊，在绿叶的映衬下，份外美丽。而叫红双喜的杜鹃花，粉白的花瓣外缘镶嵌锯齿状红边，花瓣旋转状，让人想起盛装的贵妇在《蓝色多瑙河》旋律下动人的舞姿。名为绿鄂的白色海棠，让我莫名觉得进了聊斋的神话。
给这些花做背景的是高大的瓷缸酝酿的豆瓣酱，这酱精选本地黄豆，用花枝的文火炒香。在这个万物勃发的春天，酱里的微生物在温馨的黑暗中交融酝酿，在花香中窃窃私语，成就一段豆瓣酱传奇。从一粒大豆，看出中国人对食物追求的极致，鲜香的豆芽，白嫩的豆腐，可口的豆浆，诱人的豆脑……而豆瓣酱是让豆子与微生物结姻，创造天时地利人和的佳作，这是中国人特有的智慧。走出大棚，一低头，黑土地上，满是蚯蚓来过的痕迹，这“上食埃土，下饮黄泉”有君子之德的精灵，闻香识花，要与这花这水这人共创一段佳话。
花香和遐想中，饭菜已经做好。原生态的炒鹅蛋，别有风味。原生态无污染的大葱和大蒜，让我们比见到仙草的兔子还幸福。自有香味的花枝燃烧的火光肯定也有了花的神和韵，这神韵入骨入肉，使得大骨香烂可口。在齿颊生香中，禁不住求教主人柴先生，怎么做出这么好吃的饭菜。他很淡然，所有的烹饪，最重要的是食材，绿色无污染的食材，简单的烹饪就有食物该有的鲜香。从言谈中能感觉出他对食盐有着独特的理解，任何一道菜，面对不同的客人，他会调出得心应手的淡咸滋味。这需要很高的悟性。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柴德君先生，我的高密十五中校友，曾经是令人羡慕的“官二代”，面容白皙，五官帅气，穿着体面，有着初中男生该有的调皮和大胆。而几十年不见，岁月沧桑，这位面容白皙的帅哥，成了脸膛黑红的中年汉子。从狂妄到沉静，眼神告诉你人到中年该有的模样。像那河水，经过刚刚冰雪溶解欢快跳荡的春天，经历狂风暴雨的风起浪涌的夏天。现在，水落石出，波澜不惊。人与自然的关系总是那么神秘与协调，人生的哲理在这季节变幻中提前告诉了你什么，让你感悟了多少。
自称农民的老柴，在初中，观察女生用墨水瓶插花，发现了花色与水质的关系。从小，勤快孝顺的他，帮助母亲干家务，掌握了美食的制作过程，体会到烹饪的乐趣。而曾经醉心过音乐的经历，让他对美对人生也有跟别人不一样的体会和感叹。客厅一幅对联：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边云卷云舒。很好的书法，出自中国书画协会会员刘志君先生之手。对联下面有几个木雕，造型很好，粗犷中有细腻，让人感觉一种神采的东西。
吃着美食，胡侃海聊，他不仅对美食，对园艺，对音乐和文学都有自己的见解。五音七律，全拍半拍，这些名词，让我们这些乐盲听得懵懵懂懂。拿来随意放置的卡祖笛，调试几下，“未成曲调先有情”，外表如此狂放的人，内心深处有着如水的柔软和细腻。艺术的悟性和灵性，一棵花，一株草，在他手里也有了特别的造型和气质。而对人生的感悟，让食材在他手里有了一种熨帖的味道和芬芳。无意中夹起一条咸菜，能吃起鲜菜谁还吃咸菜呢？我常常这样为自己不吃咸菜找理由。想不到，他的咸菜在鱼肉之外，有了一种别样的清爽滋味。我脱口而出，童年的味道，这味道让我回到了童年时热乎乎的炕头，冒着热气的玉米粥，软甜的地瓜和娘最后拿上来的切成丝的咸菜。
我问，这是什么咸菜。柴先生说，是白条。也就是只用盐腌制的，如果再与豆瓣酱的醱制和交融，那就奇美无比了。
酒足饭饱。顺着沁人心脾的花香，发现刚刚还嘟着嘴的杏花已怒放，与深邃天空中闪烁的星星交相辉映。
杨素梅简介
杨素梅，山东高密人，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先后获得文学学士、教育硕士学位。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高级讲师。山东散文学会会员，潍坊市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人民日报》、《齐鲁晚报》、《视野》、《国土资源报》、《出版参考·新阅读》等发表过多篇随笔散文。
壹点号低吟浅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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