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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岁月的青苔

来源:笛 时间:2022/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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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年记事

在体裁上这是一篇小说,两万余字,但你可以当做真实的故事来读。当然也会比短视频耗费你更多的时间和精力。

铁路西侧是搬运公司的家属区,因货栈上的扬尘累年沉积,到处都裹着一层灰生铁的颜色,置身其间连女人都懒得妆饰,当然段玉婵算是个例,她本就天生一副好模样,又喜欢整洁,在一派灰褐色的背景中显的卓然不群,形同艳帜。

她是公旺的媳妇儿,去年才嫁过来,大家习惯上喊她——“公旺家”。

按豫北乡下习俗,女人嫁出去可以省去名字,只用夫名作为前缀,表明她的归宿就行。要是不了解有这么一个轻谩女人的遗风,我遽然喊一声“公旺家”,而你联想到的却是一只狗或猫,那我也不会责怪你的。

我七三年成了搬运公司的工人,刚开始,在这么嘈杂、这么脏乱的环境中见到这么一个漂亮女人,我只会脸红心跳,腼腆得不敢说话,等后来熟络起来,我喊她“公旺嫂”。再说我青涩未退,从伦次上也该叫声嫂子。

段玉婵体态丰腴又匀称,气质温婉少语,尤其是见人时露出的笑靥,既含蓄又明确,像芍药花欲开未开似的,传递出一个好女人该有的情态。

她出身不好,只被准许读到初小四年,幸亏母亲夏非烟民国时读过开封师范,抗战时又在十五军做政宣干事,足以胜任家教之责,因此她也算浅受文化浸育。临到出嫁,母亲还把一本《全唐诗》和《古文观止》做了妆奁,夹在绛红色的小棉袄里送给她了。

“闺女,你是穷嫁,连一床铺盖也没给你置办,两本书算凑个双数吧。”母亲愧疚地说。

她的嫁妆是一件绛红小袄、一只搪瓷脸盆和两本书,双数。

当时我在公司年龄最小,不满十七岁,凭大哥在县革委当领导的关系,谎报年龄当了工人。

那会儿我中学没上完就逃学,掏鸟摸鱼儿,懒散惯了,什么工人丈人的,不干!

大哥说,你想打光棍嘛?

我说不想。我知道那是一件很丢人的事儿。

大哥说,那就当工人,还能转户口,停几年找媳妇儿就容易,胖瘦随你,听话!

当然大哥也不忍让我干重活计,一咬牙送出去十多瓶杏花村酒,还都是陈酿,摇荡一下色如琥珀,于是我就先在公司给苏统计做帮手儿。装卸工们喊我田副统计,段玉婵却笑嘻嘻地说,“我看你像个小田畯!”

我还当是夸我长得俊俏好看呐,心里甜滋滋。后来才知道,“田畯”就是西周时为贵族巡视田间工作的小管家,要是某一天春风骀荡,我的心情又好,偶尔跟那些耕夫的女眷们开个玩笑,或者在她们撅起的屁股上摸一把也是不碍事的。想想我当时的工作多轻松,大家都在那儿挥汗如雨地装卸货物,我却无所事事,来回转一转,有时还到货栈边沿跺跺网球鞋上的尘土,这种闲适不就像个小田畯么?

记得说我像“小田畯”那天,货栈上的工作是装水泥,多装多挣,公旺承包了一个六十吨的车皮。他负担重,想多挣钱,凡有包工总要大号车皮,媳妇儿也来做帮手,把一张白白净净的脸儿弄得满是汗渍。尽管有点儿不堪,可她只要一抬头,那张汗津津的脸庞仍给人晓月才升的感觉,使一大群灰头土脸的装卸工们觉得晃眼;我却心里不好受,觉得命运有时也暴殄天物。

在一百多号装卸工里,公旺最显瘦削,有点塌胸,两只眼圈发红。按家族谱牒,他是奂字派,取名奂云,有奎章藻耀,云汉在天之意。可惜他天生羸弱,到八、九岁仍像一根断梗的豆芽儿。时值五八年人民公社刚刚兴起,每天都是锣鼓喧天,气势如虹的阵势,在公社当干部的父亲就给他改名公旺,意在沾借点儿公社的旺气儿。也确实管用,公旺的体质从此渐渐好转,可相貌成于娘胎,再无更改余地,到了婚娶年龄就费了周折。亲是相了多次,姑娘们都摇头说,“不中,不中!”。

当时段玉婵适婚待嫁,能写会算、相貌出众,只是相中她的不少,实诚敢娶的不多。一是因为她出身不好,怕受连累;二是因为家父病卧多年,得了一种俗称“缠腰龙”的病,环腰溃烂流黄水儿,人们都掂量了一下,觉得生产队一天的工分才折合四、五毛,还不够贴己一个病秧秧的老丈人呐!公旺的家族大,扛得住事儿,几个长辈一合计,说,不怕,一个好女旺三代,恁漂亮的闺女咱要!

段玉婵自然也相不中公旺的长相,见了几次觉得人到算实诚可靠。她望望床上的父亲,又瞅瞅六岁的弟弟,见他正盯着公旺提来的几包点心吮指头,就说,“娘,叫媒人下帖儿吧!”

苏统计有时也到货栈来,检查一下我的工作。他不满三十岁,身材颀长,颧骨稍高,额头宽阔净朗,显的温和又不失英气。当时人们私下传说,他和段玉婵有奸情。我虽少不更事,用老偏头的话就是毛儿都没有长齐,但也懵懂地知道奸情的含意。听到大家连耻笑带揶揄地谈论这事儿,觉得好奇,就稍加留意,果然发现段玉婵喜欢偷偷地端详苏统计,而当苏统计回以魅人的眼色,她脸上就倏地发红,人也显得慌乱和羞怯,那情态很惹人喜欢!这时我心里就酸溜溜地想,要是女人都像段玉婵这么漂亮,两只乳房还把衬衫撑起那么高,奸情到是一件满有意思的事儿。

可惜那时段玉婵并不在意我,在她眼里我可能稚嫩得像一颗青葱,而在我眼里,她始终像二月间花萼上绽放的初红,灼灼地摇曳在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心头。

  二

基本可以认定,段玉婵是我情爱经验的启蒙者,我仰慕并暗恋着她的美艳和那份温婉宜人的气质,从她身上我知道了女人的美妙和掂念着一份美妙的甜蜜。如果这就是令凡人颠倒的情爱滋味,那它真是用甘露酿制的琼浆,大哥的陈酿跟它一比就跟泔水差不多。正当我春心萌动时,段玉婵就出了事,忽然被赤条条地捉了奸,结局的狼狈让我知道了奸情的可怕。说实话,我这一生都不敢生奸犯科就和这件事有关,根本不是咱定性好!

记得是七三年初冬,货栈上堆满了蒲包和木材,都是用火车从南方调来,再用汽车运到二百公里外的内黄楚旺镇。秦末大乱,项羽引兵救赵,破釜沉舟的故事就发生在此地。现在这里正掀起一场兴修水利的会战,人数不少于项羽的二十万大军。搬运公司两班轮换,不分昼夜地运送会战物质,谁也不敢耽误,怕负政治责任。

这个京广线上的小站落客很少,但为了往东几个大县的运输之便,货栈建得很大,足有上百米长,备停线路上每天都停着几溜车皮,或装或卸,整日繁忙。临站驻扎的搬运公司有六个队的规模。

老偏头是第四队的队长,他为人敦厚,本名王收成,因脖颈歪向一侧而得此绰号。虽含有戏谑和贬意,可他不发怒,反而津津有味地讲述他这根玉柱不正的由来。

“咳,”老偏头清一下嗓子,“五八年大办钢铁,那会儿我二十郎当岁,长得也不赖。”

大家嘿嘿哂笑。

“别笑,是实话。”

太阳刚刚升起,蒲包上还蒙着一层白霜,空气里也带着宜人的潮润,深吸一口喉管里就灌满了清冽和稣麻的感觉。早班的车队还没有来,大家围着老偏头散乱地坐在蒲包上。我和苏统计是站着听,我俩衣服比装卸工们整洁得多。

“你咋知道自己长得不赖?”我嘻嘻笑着问。

“小毛孩知道个球?”老偏头不屑地说,“只要有大姑娘小媳妇经常偷偷儿瞟你,那就是你长得不赖。还用照镜?”

听众哈哈笑,纷纷点头。我不由地朝苏统计瞟了一眼。

“五八年以钢为纲,农民、工人、机关、学校,男女老少,全都炼钢。白生生的棉花落到地上没人摘;下了大霜,白菜、红薯、萝卜冻烂了也没空儿刨,都去山里背铁矿石了。队伍十几里长,肩挑身扛弄到山下。找块平展地方,上百口小烘炉一字排开,那火焰窜多高,十几里外都看得见。晚上磕睡了也不怕迷路,你只要朝有火的方向奔就行。那天晚上真困得不行啦,大家就在路沟里躺下歇一会儿,谁知道一躺就睡着了。”

老偏头的讲述平实拙朴,但很生动,大家彷拂就看见那上百口烘炉窜出了多高的火焰,几乎燎着眉毛了。

“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那个龟孙起来尿尿,一脚踩到我的头上。我只觉脖颈里头咯吱了一声,就叫唤起来:谁?真不长眼,踩着老子的头啦!谁知道尿尿的人不服软,直接冲我吼了一声——瞎说,你的头?人民公社的头!也怨咱老实,想想当时,家家户户大到铁锅犁耙、小到粪叉钁头都充公炼钢了,我恁大一个头,敢说是自己哩?我不傻,那要犯错误咧!”

听到这里,大家一阵哄笑。

“当时年轻体壮,也没很在意,心说踩一脚没事儿。”老偏头讲到此处,语气神色都黯然一点儿,“还真就把人踩残了。都十天半月了,脖颈一直疼,这时我才想起该找那个尿尿的龟孙。唉,当时黑灯瞎火,现在哪找?”

“那咋办?后来呐?”只有我急切地问。

“后来我就成这个球样儿了。公社也算有良心,说我算公伤,又为大办钢铁出了力,就给我一个指标,当工人了。”

其实,大家已谙熟了老偏头的故事,但隔一段就撺掇他再讲一遍,要是有奇闻、有荤段子更好;遇到好的讲述者,他们竟不吵不闹,脸上表情像小孩等着吃奶一般。

这一天,他们又心满意足地哄笑了一阵,等车队一来就开始忙碌。安排的是

四人一组,随车装卸,午饭就在楚旺的工地吃。如果路上顺利,车队可以在下午四点返回货栈,然后就轮到公旺所在的三队接班了。

在段玉婵的记忆中,这天的晚霞格外绚烂,天也黑得真慢。她没有开灯,坐在黝黑的屋子里,陪伴她的只有砰然的心跳。随着夜色渐重,她勃颈上的红晕和脐下的燥热也愈加浓烈,它们慢慢地升腾,像一团煋红的烈焰溢满了她的胸腔,心里就开始不由地自责:这还是我自己么?这还像我自己么?你这不要脸的,真的被一个千年的妖狐摄取了魂魄吗?要不就是被薛涛、鱼玄机那类骚货们的情诗迷惑了心智?难道我真是艳骨风流,生就的一个让他作践的淫娃荡妇吗?父亲说我是一只苦蝉,即使苦蝉也该啜汁饮露,洁身自重呀!她一边憎恨着自己,一边在黑暗中整饬一下头发和衣裳,然后像猫一样轻捷地钻出了屋子。

在货栈最南头的一节闷罐货箱里,段玉婵衣裳凌乱地倒在一堆蒲包上,尚未完全裸露的肢体在苏统计的臂弯里翻转扭动,像一条刚被摔在砧板上的鲫鱼。忽然,苏统计停下动作,一只手仍扭拽着他的乳房,欠身把闷罐车的铁门推开了一条窄缝。这个动作使她感到生疼,几乎要掉出眼泪,浓烈的情欲中揉进了一丝屈辱感。

货栈上昏黄的光线涌进来,她看到了自己白生生的身子被丢弃在一堆黄褐色的蒲包上,心里不禁生出对自己的爱怜。她渴盼这份儿爱怜是来自苏统计,越绵密越沉著越好。可她的愿望每次都落空,无论是他们幽会过的涵洞里,还是现在的蒲包上,每一次的苏统计都是一个得意和亵玩的苏统计。她幽怨委屈,但又无法抗拒这个男人在她体内点燃的欲焰。

她柔弱无力地推一下苏统计,幽幽地说,“你干啥,快把门关上。”

苏统计讪笑说,“不关,老子要看着日你。”

不容辨解,她已被按倒在蒲包上,苏统计臂膀舒展,像鹞鹰一样覆上去,在冲撞和喘息中,一种久违而渴望的感觉慢慢地浸洇了她的四肢百骸,漫无边际,似乎直连着地老天慌。委屈掺和着快乐,她嘤嘤地哭泣,接着就发出了压抑的呻唤。

她的自尊、温婉和娇羞、母亲教给的矜持、渴望被人垂怜和珍惜的芳华,再一次败给了这男人和蒲包上的一派狼藉。

他们相拥在一起,脱下的衣裳凌乱地搭在身上,苏统计捏住她的下颌问道,“说实话,我好还是那个塌胸的公旺好?”

“这会儿,求你,不提我男人行吗?”她扭动着要挣出苏统计的臂弯。

“好好,”苏统计笑着转了话题,“我快要调到交通局了。”

“呀,那......还能见面么?”

“想见还能见”,苏统计说,“不过得避讳一点,传到领导耳朵里,不要说上调,公职也得完蛋。”

“嗯......”

她顺服地答应着,突然心生牵念。尽管这个男人所给予的并非她渴望的温柔和情韵,但却使她品尝了性爱的浓烈和醇厚,这种生命的快意和透入骨髄的感觉深深地攫取了她的身心,竟使她觉得人生虽苦仍值得留恋,或者干脆就是对人生之苦的报偿,她不由抱紧了这个男人。

在慵懒和缱绻中,他俩相互吸取着激情后的余热,如同苦寒中的人不忍舍弃一堆刚刚熄灭的灰烬。这时外面传来一串脚步声,接着有光束从缝隙中射入。

“谁?里面有人。”随着一声喝问,推开沉重铁门的嘎嘎声响起来。

不等惊恐的女人坐起身,苏统计已胡乱地抱着身上的衣裳滚向另一侧的铁门,“哗啦——”一声推开尺许的缝隙,纵身跳入一片夜色。他知道这可能是碰上了铁路公安的巡逻队。他们由分局派出,在辖区间的十多个车站不定期地巡视。

这一切发生的时间不到十秒,段玉婵惊鄂地看着刚才还左拥右抱的男人倾刻消失,除了那只乳房上还有点胀疼感,只言片语都没有留下。尤其当她惊恐无助地被几束灯光罩住时,发现自己只有一件上衣。她六神无主,脸色苍白,只本能地抱胸躬身,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灭灯。”一个队长模样的人觉得难堪,喝令他的部下。

“我们是铁路巡防队的,你快点穿好衣裳。”

段玉婵哆嗦了一阵才套上衣服,队长用手电一晃见只有上衣,就从一个队员身上扯下一件蓝色大衣让她穿上,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东西!”

那天段玉婵就穿着那件蓝色大衣,在车站的值班室羁押了一夜。队长告知她的处理决定有两点:第一、私自攀爬进入货箱,尽管没有盗窃行为,但也严重违犯铁路安全运输法规,该项已对你进行了批评教育,不再追究。第二、乱搞男女关系,是非常严重的资产阶级腐化堕落行为,应予坚决打击。鉴于你不是铁路工作人员,天亮后会交给所属辖区严肃处理。

她皓腕双双拷在一张大桌腿上,裤子不知被猖惶逃跑的苏统计抱到了何处,初冬的夜寒窜入近乎赤裸的身体,她不由地蜷成一团,无助地抽咽起来。那一晚她突然从欲焰的炙烤中堕入一座冰窟。她一直意味,男女娱情是天然地掺和着体贴、惜怜和恩义的成份,不料苏统计会弃她于不顾,这才是噬骨的寒意和悲凉。

当时男女生奸可不是一件私德有亏的小事,而是严重的犯罪,接到公社派出所的通知,搬运公司的祁书记也不敢隐瞒。上报以后,做为主管上级的县交通局革委会很快派人前来处理。

谁也想不到段玉婵艳骨很硬,敲上去就像敲着一只瓦缶,不要说让她认罪悔罪,就连同犯是谁都不肯交代。

县局的来人问:“你拒不交代同犯,是想包庇腐化分子吗?”

“别问了,反正不是你!”

“好好,那就交代一下你们搞了几次,在那儿搞的?”

段玉婵觉得这不算对她的批判教育,而是龌龊的窥探,就倔犟地拧拧头,还朝地上唾了一口。

县局的来人气得搓手跺脚,罚站、拽头发、闪她耳光也没用,一连几天都无功而返,最后派出所的晋所长也看不下去,就连吓带哄地说:

“咋?觉得我所里的饭好吃嘛?这屋里冻梆梆的,你把事一交代,敢紧回家不妥了。非得让关够十五天呀?”

段玉婵最终还是关够了十五天,其间公旺来探视了几次,见媳妇冻得哆嗦,不由惜怜万端,本就发红的眼圈更加发红。

段玉婵见此情景,既愧又羞,就说:

“你就不能有点儿钢攮志气,扇我几巴掌!”

公旺说:你当我憨呀?我容你,是觉得我长得丑,屈了你......

段玉婵一听,嗷地一声哭了起来。她觉得心里有一万只蜈蚣和白蚁在啃噬着。

七三年的这场捉奸导致两个结果,一是公旺夫妇的离婚,二是她的那段风流破事被丰富了很多内容,弄得她名誉扫地,艳名远播。这其间我成了公司的正式统计,当然也是大哥从中运筹的结果。

有一天,段玉婵去货栈找我,我问,公旺嫂有事嘛?

“可不能再叫啦!”她羞赧中带着愧色,说,“我都离婚了”。

情理上确实不该再这么称呼,我笑着说,“是。”

“田统计......我想,我想干点儿站上的包工。”她低声说。

我顿时明白,离婚意味着要独立面对生计。可是,装卸的重活儿她受得了吗?她连说,我行我行。

面对一个女人凄凄艾艾的请求,不用说你也知道我没有拒绝。可以发誓,我还不懂那些拈花摘艳的事情,我只是天然而纯粹地仰慕着一种女性的美艳,在那种光晕里,你不由就心生矜怜,一丝的拒绝都有违天性。

她目光柔和地看我,连声致谢。

我说掏力气挣钱谢我什么,还有事吗?

她笑笑,抱怨似地说,不当嫂子了,你就不能叫姐?我大你不少,也没那儿亏了你呀!

我笑着说,中。她正是落魄的境况,我笑的拘谨不开朗。

她沿着一条土坎慢慢走远,那时她独居在铁路边儿一座破败的老屋,土墙老瓦,倾圮孤立。据说是过去一个大户盖的粥棚,用来在荒馑之年救济那些沿铁路出讨的饥民。

实际上夏非烟的经历中也有过这样一座老屋,连环境和这种潮湿的霉味都那么相似,她隐隐觉得这是她们母女的宿命。这是开春不久,她踩着残雪第一次到老屋来,毕竟生出这么多变故,她不能不来看看女儿的境况。

段玉婵要到货栈去,把一碗红糖水端给母亲,笑着说:

“娘,先喝水,我回来你嘴也不干,正好叨叨我。”

屋外是百蛰初醒的季节,一起苏醒的还有夏非烟年青时的记忆。

一九四一年她二十出头,是开封师范撤到淅川后入伍的学生兵,分派到国军第十五军做宣传干事,刚从贵州都匀参训结束,颠簸半月才回到洛阳,因此得到几天休假。战时洛阳拱卫着身后的潼关要塞,几乎成了一座森严的兵城,十三朝故都的繁盛掩没在凋蔽杂乱之中,但她还是想去好好地看一看。

那天早上她从北邙的驻地步行出发,快近中午才到了老城的十字街上。她擦一把汗津津的额头,端正军帽,又跳皮地在青砖街面上跺掉脚上的新泥,然后开始漫无目的的游逛。快到西街丽景门时,她看到一片毁于空袭的街市,丽景门上的望楼也坍了一半,但街上人群还是熙嚷不断,又多是朝一个地方拥去。她问街边一个烧饼炉的摊主:

“大叔,这都是往哪儿去?”

“要烧饼嘛?”摊主守着一个烘炉,拍着外裹几层白布的大口陶罐,连说,“热哩,热哩。”

见夏非烟掏出零钞,摊主这才朝西边一指,“去听听吧,河北来了一班唱大鼓的,可跟咱当地鼓书味儿又不一样。”

夏非烟老家开封,九流荟萃之地,她知道这一定是京韵大鼓。在师范读书时,她常结伴逛街,听过不少京韵大鼓的曲目。她咬了两口烧饼,又要了一张草纸把半块包住,朝怀里一揣笑着说,那我去听听。

摊主瞧着女兵清清爽爽又毛毛糙糙,也笑笑说,去吧,去吧。

临街的房屋废墟上,用门板搭起一块平台,正中摆着用六根锦竹做成的鼓架,架上放一面八寸扁鼓;鼓后站一个身材颀长的青年,着青色偏襟长衫,袖口挽起三寸,露出洁白的内衬。这青年头发只有寸许,根根直立,发际以下额头饱满,脸庞清癯,看着英姿挺拔并无说唱艺人寻常的儒雅之气。他左手执黑檀鼓板,右手执一根细长鼓槌,先在鼓边一敲,发出“梆”的一声脆响,如金石之声。接着他拱手向台下听众朗声说道:

“列位贤长,京韵大鼓有很多脍炙人口的传统名段,可咱时下不去说《大西厢》,也不唱《哭啨雯》;词曲可以娱情,同样可以励志,现国难当头,今儿就来一出《徽宗北解》,以那段亡国恨,唤大家报国心,列位可好?”

不用说,台下一片叫好。

这青年掌控台面非常娴熟老道,朝众人深鞠一躬,平身说道,“《徽宗北解》是我们云庆班新作的一段鼓词,词和韵、声和情都还不算和合,今天一唱,请高人不吝赐教。”说罢又鞠一躬,再朝身后三个琴师微微示意。那三人一个操三弦、一个拉四胡、一个侧抱琵琶半遮面的女人。鼓搥一点,弦瑟铮淙,声如清溪跳荡在卵石罅隙之间,细听有四胡弓弦上流出的柔音掺和其中。那青年夹着鼓搥的右手斜向一扬,歌声响起:

胡角声声起天北,汴京繁梦一日摧。

户牖紧闭街巷空,夷门洞开宫阙隳。

栅栏囚车,驾马斑骓,再望左日台榭,清浊两泪飞。

到此歌声停歇,琴瑟罢手,只有四胡的弓弦在低哀地抽咽,那青年发出一声长啸般的喟叹:“可怜那徽钦二帝呀——”叹罢用袖口做粘泪状。但台下的夏非烟觉得他眼眶真的有些潮润,不禁心生顾怜,也不知是冲着笼中二帝还是台上青年而发。歌声再起,音色悲凉。

惨凄凄,朔风割面那曾经。

苦戚戚,冷雨彻骨添悲情。

愁茫茫,江山八代今日倾。

心惶惶,生死难料做北行。

这一路车旅颠簸马儿虺骙,金兵策骑嫌迟归。

婉转娥眉鞍头坠,皓腕双缚金莲乱踢蹬。

哽咽妃嫔怀中抱,罗裙凌乱花容真惨淡。

昏鸦聒噪幕垂垂,相州南郊生野炊。

唱到此处,琴声歌声再次嘎然而止。台下听众鸦雀无声,仿佛也为徽钦二帝的悲惨遭遇而伤怀。夏非烟更是直钩钩盯着台上青年,那挺拔俊朗的形象、声情并茂的表演、尤其是他的唱腔,沉著苍凉又不失明丽酣快,无不令她如醉如痴。如果真要用具体的东西来和他的唱腔相比,那就是女带孝,哀而俏,他则是深悲而耀艳。夏非烟这样胡乱想着,不由得就有些芳心悸动。这时她听到台上的两句道白,一字一句,像是用玉杵在石磬上敲出来的一样:

那一夜月儿残星儿寒真万般凄凉,胡账里堆了红叠了翠遭千般凌辱。

接着歌声再起----

昔日朱唇启莺歌,这一刻却是哭唤声声长。

昔日高髻开彩凤,这一刻却是飞蓬乱茫茫。

实可怜那战兢兢的众芳,

恨不休这闹嘈嘈的群狼。

隔帐里囚着夜不寐的宋天子,断肠人又闻那断肠的声。

太息一声泪含血,只问天,这暴雨摧花为那般?

细思量,古来倾国几回回,堪怜废主最悲摧。

江山易色寻常事,祸连妻孥心如锥。

该不是烛影斧声坏了伦常,社稷方定罪已获。

该不是李煜七夕魂儿散了,投生仇家再倾国。

该不是我祖强幸了小周后,孽债只朝子孙索。

该不是孟昶暴毙年四七,含怨去、报恨死,助金的阴兵发阎罗。

该不是箭穿蜀后名花蕊,强拧项、星眸瞪,咒宋的皓齿咯吱吱响。

叹徽宗更前悲更后恨辗转不眠,先入汤后炙碳一夜如煎。

忽听得帐外人马喧,强撑起倦体,揉一揉泪眼,蹉跎苦旅又一天。

这一夜的煎熬梦方醒,几番煎熬几恸情——

今去故国三千里,忍听胡声,悔意如磐无处容。

屈身为虏九腔恨,欲雪只当挽强弓。

快绝了笙琶弦歌,整山河!

莫让那琼林成秋,玉殿成冢。

想捎这数语勉我构儿呀,

望穿了长天,那有雁当空?

歌罢悄寂一片,大家好像还沉浸在那段遥远的屈辱之中,停了一会才响起叫好声。夏非烟更觉得这番屈辱就是自已的先辈所亲历,一时心潮涌动,竟直接冲到台上,振臂高呼:“不忘国耻,坚决抗战!”

“不忘国耻,坚决抗战---”一时间台下应声如雷,群情激愤。那青年连连作揖称谢,仍是人生鼎沸;身后三个琴师也起身鞠躬,这才渐渐平息。

这一场大鼓书终止了夏非烟的游逛。她从事宣传工作,觉得这种伤情的词曲可以放到兵营去唱,唱出一批哀兵,反可震奋士气。听了夏非烟的报告,一九一团的高团长觉得很好,就说先来二营的几个连唱一唱吧。

当时北邙驻兵不少,这里河洛萦廻,地势高阔,土层干燥厚实,光是叫得出名字的帝陵就有二十多座,名流高士葬在此地的更是不计其数,那颓陵残冢间不知埋葬了多少的壮志豪情和绝代风华。说来也怪,像是先贤有知,圣杰同悲,连续几场鼓书,每到终结必起大风,北邙山上一时间古木摇落,响起万壑松涛。

就这样的机缘,夏非烟结识并暗恋上这个叫段正阳的鼓书艺人,但时局动荡每个人都身不由己,他俩一个如空中飘蓬、一个如水低青荇,各自离散盘桓在河洛之间,再次偶遇已是四九年的冬天。这时新中国刚刚成立,十五军早溃散不堪,夏非烟正一身布衣,流落在洛阳城西的一间客栈,为去路前程而迷茫。

在客栈近处的一爿小店,段正阳叫了一碗热粥和几个包子,然后把挎在肩上的包袱放在桌边,朝夏非烟端详两眼,惜怜地说:

“你瞧,几年不见,你瘦了也黑了。”

“哪能不瘦,一个败兵!”夏非烟凄凉地笑笑,低头抚摸着包袱又补上一句,“还是个孤女。”

“快吃吧,趁热。”段正阳把热粥推到她跟前。

夏非烟见那包袱捆扎得规整结实,里面还插着一根紫竹萧管,就问:你们庆云班呐?散了吗?

段正阳长叹,“唉,你还记得那个弹琵琶的翠姐么?四四年日军攻洛阳,云庆班往西安逃,翠姐从火车顶棚挤下来摔死了;弹三弦的是她丈夫,发誓再不碰弦歌。一到西安就散了。”

“那你在西安......”

“教了几年私学糊口。我在天津河东中学也教过书。”

“呀,就是北洋时做过教育总长的孙洪伊先生建的那个中学吗?”

段正阳点点头。

夏非烟在开封师范时就听说那是一所名校,入职的要求颇高,不由心生敬佩。还想再问些详细,段正阳却面有愧色地摆手至止,又示意她趁热喝粥,宽厚体贴犹如兄长,夏非烟心低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意。

段正阳是在一九三五年入职河东中学的,那一年日本人正在推行华北自治,北洋工学院的同学纷纷南下,他却听从了家父“不要瞎跑,就近谋个职事儿”的训斥。他的月奉是五十二块大洋,而当时一块大洋就可以邀上五、六个朋友,坐着票车去北京的东来顺涮一顿火锅。父亲也来了信,喜形于色地嘱咐:好好干,咱家的好地一年的地租才四块大洋,我儿当一年差,等于多收了一百亩地租!

尽管时局已紧迫起来,可收入丰厚带来的优渥还是轻易就侵蚀了他的心志。那几年他学会了泡茶楼酒肆,听京曲鼓书,偶尔也喜欢到烟花勾烂之地作一番冶游,在像樟脑一样刺鼻的脂粉香味中,听着门帘里莺莺燕燕的声音,他的毛孔似乎舒张开来。实际上段正阳的这点儿嗜好雅趣是民国文人和知识分子的通病,他们既热衷于嫖妓、喝花酒,也喜欢结社、办报、做戏曲票友、甚至直接粉墨等场,种种闲情逸志,除了环境许可,同时也是靠白花花的银圆豢养出来的。

段正阳学唱鼓书是拜翠姐的丈夫为师,最常去的地方是北马路的宝和轩,那里有雅座香茗,在氤氲的氛围中边听边揣摩耳畔的唱腔,罢了场再跟师傅讨教气口和板路的运用,这样一两年光景,两人就成为亦师亦友的挚交。

这天罢场,段正阳正要回校,师傅说,兄弟慢走,咱俩小酌几杯。

小酒馆的灯光忽明忽暗,映照着师傅白净的脸皮儿,他不胜酒力,几杯下肚就面色潮红。他又斟一杯,往段正阳面前的酒杯上一磕,说道:

“干了这杯,咱们兄弟从此做别!”

“师傅,这不好好的,出了啥事嘛?”

“满华北都是日本人的天下了,这不叫事嘛还叫事?”师傅忿忿地说,“咱是戏子,一开嗓就是唱古道今,该懂得节义二字。我们商量好了,要南下国统区,唱点儿英雄气概、唱点儿忠烈千秋!”

段正阳一时语塞,觉得自己竟不及一个艺人,国难当头还毫无一个知识分子该有的情怀,浑浑噩噩地在日本人的凶焰下苟且了数年,想想也真是羞愧。今年日本人的奴化教育更进一步,不仅增添了日语课程,还强令学生自费购买日本会社的绿制服,进行队列操练,再耽于这种职事就真他娘的成了日本人的帮凶。思忖间,觉得自己脸上也泛起了潮红。他默想了一会,恨恨地问道:

“您说师傅,咱几时动身?”

师傅说,“书不教了,也去当戏子?”

“嗯!”段正阳笃定地点点头。

现在云庆班折台散伙,谈到以后的打算,他说时局很快会安定,要回豫北老家,过不再飘泊的平淡生活。

兵荒马乱能再次偶遇自已倾心的人,夏非烟不再犹豫和矜持,她说:“带我走。”

其实段正阳早就喜欢这个干练的女军人,只是不敢心生奢望,尽管此刻她已是天涯落魄,蓬头垢面,挺刮的军装也换成了枣红色的锻子棉袍,但他仍不敢有半点儿轻薄和绮念,只觉自己命薄身贱,怕亏负了这个女人的一番美意。

“发愁了嘛?”夏非烟再次显露出她的直率和果敢,她觉得这次邂逅是命运的机缘,必须抓住。

段正阳默想一会,愧疚地说,“我可是个戏子,还是个倒了台的戏子!”

“能饿死吗?”

“反正路上饿不死,”段正阳笑笑,拍拍包袱说,“我带了六十个烧饼,备着路上吃,还有不少。”

夏非烟也跟着笑了,是很久没有过的笑意。

当时陇海路还没有通车,天下初定,铁路两边的小路上尽是拖家带口的行人,夏非烟两人也夹在其中,一路向东。

那天到了堰师以东几十里的地方,天已黢黑,两人沿着耸峙在铁路边儿的土崖连找了几个洞穴,竟都有人憩身。这时夏非烟看到土崖顶上有一幢屋子孑然矗立,夜空下状如剪影。

那一晚月晦星明,他们用屋外的枯枝燃起篝火,合披一条薄被相偎而坐。段正阳烤热两手,揉了揉她有点冻皴的脸颊,宽慰似地说:

“快了,再有个六、七天就能到家。”

“嗯。”夏飞烟温顺地点头,然后更紧地偎依在一堵温热的胸墙上,尽管人在羁旅,但她决意不再过问前程。这时她触碰到身旁的萧管,冰凉的感觉沁入心脾,不禁欣喜地暗忖:也许他萧也吹得好,像他的长相和唱腔那样使人动心呐。于是就抽出萧管,轻轻摩挲一会,缠缠绵绵地说声,“好想听你吹萧。”

“别了,夜不吹萧。”段正阳拔弄着篝火说。

“咋了?”夏非烟欠身问。

“听老辈儿人说,萧声过于哀怨曲折,通天彻地,夜里一吹容易招来怨魂厉鬼。”

“瞎说!”夏非烟娇嗔一声,但还是禁不住往怀里偎了一偎,情态更加柔媚地说,“有你谁还怕鬼。”

那一晚,段正阳尽量选了一首清新欢快的古曲来吹,好像是《碧涧流泉》,确实并没有招来厉鬼;也可能来了,只是一见这萧声如流中的长夜篝火和孤男寡女,就像看到一幅惊艳千古的画面而不忍惊扰罢了。曲终,夜雾正浓,忽然听到几声很微弱的蝉鸣,寒冬季节使两人都觉有点儿诧异。静默了一会,蝉声再起,而且更傍近和清晰。

“你瞧,蝉......”夏非烟惊呼一声。

顺着她手指一看,一只幼蝉正窸窸窣窣地爬过来,双翼紧抿,色如翡翠,像是刚羽化不久。两人出神地盯着,爬到跟前时,夏非烟的惊诧已转为惜怜:这肉嘟嘟的幼蝉,这么娇嫩,怎会在这么寒冷的季节退了蛹爬出来呐?禁不住坐直身体,手掌向地上平伸过去。那蝉并不停顿,好像就是为她而来,径直从指尖爬上去,到了掌心就不再动,状如虎踞。她端详着,惊喜爱怜不已。

“这季节咋会有蝉?”段正阳也觉奇怪。

夏非烟恋恋不舍地放下,手指在蝉背上轻点,嘴里念叨着走走。指尖感觉幼蝉腹部震颤,又叫了几声,这才窣窣地爬出了篝火的光晕。

夏非烟确凿地认定,就是在这座土屋怀上了自己的女儿。

五零年秋天,在产后的疲惫中,她端详着襁褓中那张皱褶的小脸,眼前又浮现出那只翡翠色的幼蝉。心想,那蝉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那晚来了,也许真是情缘;翡翠也是玉的一种,就叫玉婵吧。

丈夫说,秋都凉了,有蝉也是寒蝉,命苦。夏非烟不许他胡说,觉得这名字既含缘份又含寓意,笑着说:

“等着瞧,不出半年给你养成个小玉人儿!”

丈夫也笑了笑,先往小脸儿上亲了几嘴。

还真是一语成谶,瞧瞧女儿现在的遭际,可不就是一只苦命的寒蝉么?

夏非烟来老屋那天,是我用自行车送她回去的,家有病人,她不便留宿。

“有点晚了,我回来就误了食堂饭点儿。”我想推辞。

不要说我悭吝,当时自行车是烯罕物,我怕弄脏我的车子。

“哎呀,快成男子汉了,还这么小气!”段玉婵推着我肩膀,“去吧,去吧,回来不去食堂,姐给你擀捞面。”

那天回到老屋,我问起了她父亲的病况。去时看见他侧卧在床,动弹不得,很让人揪心。

段玉婵说六八年就得了病,罪受了不少。

我托着腮问,“到底啥病,就不好根治吗?”

“老辈儿人说叫缠腰龙,不是好病。也有人说损了阴德才生这种病。”

“怎么说这种话?”我忿懑地问,觉得说这话的人肯定有一颗怨怼之心。

“咳,都是陈年旧事。父亲是反动家属,六六年破四旧,村里每天派他扛个梯子,拎把铁锤,爬到人家屋脊上、瓦檐下,把装饰用的吉兽、瓦当都敲了,完了就是村外的土庙和墓碑。这是出力不讨好的活儿,大家说他做了孽!”

六六年我将满十岁,恍惚还记的那些掘坟捣庙的场景:财主陈老亭的大墓扒开之后,脑壳上辨子还在,胆大的人还拎在手里抡了几圈呐。可现在我才没心思去搜索这些童年记忆,我眼前站着一个心仪的女人,身世和家况又惹我惜怜得不轻,就只想为她提供一点帮助和利好的事情,这样才觉得快乐和满足。如果这也是龌龊,那我就认了。

过了不久,我就把货栈上雨毡、蓬布的刷漆和缝补包给她来做,这样她就可以解脱繁重的体力劳动,也可以穿得稍微干净一点儿,收入当然比装装卸卸高出不少。

我说,你价钱要低一点,做得还要比别人仔细。段玉婵兴奋地答应。

这工作以前是有人做的,但要转包给别人,借口和理由还是有的。只是很快就惹出一些闲话,是来自另外几个女家属,说得很难听:

“好活儿轮不到咱啦!谁让人家长得好看,还生了两瓣儿让人随便日捣的肉片子。”

这些家属是过来人,都下过崽,啥也不在乎,话说得直白粗陋,把我的小脸气得煞白。说实话,不要说肉片子,段玉婵的手我都没正经拉过;我抱过她一回不假,可那是大雨天众目暌暌呀!

那是立夏前后,公旺出了工伤,脚掌骨折。回来静养期间,公司也派有专人侍候,可段玉婵不放心,也不嫌烦,又是熬粥又是炖汤,一天数趟来回跑。那天她去送熬好的排骨汤,半路下了大雨,铁路边的小路狭窄泥泞,一个趔趄就摔倒在地,茶缸也飞出老远。躲在工棚下的人见状都哈哈大笑起来。

段玉婵无奈地看着他们,看着看着就开始抽咽。她不再试图站起,两只手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泥泞,两腿平伸,以一种最无掩饰、最为无助的姿势嗷嗷地哭起来,仿佛在责备命运对她的严苛。

大家都禁了声,默默地看着她。我跳下货栈跑进了泥泞里,可我拽不动她,就蹲下安慰,她就把头低在我的怀里哭。我抱着她,感觉她的肩膀随着抽咽在起伏。又跳下来几个人,大家连拖带抱把她弄进了工棚。

雨停歇了,西下的阳光透进工棚,照在浑身湿透如出浴一般的段玉婵身上。她抱膝而坐,望着西边青黛的远山,臂膀和脸颊上那层细密的毫毛映着夕照曛黄,幻化出一层微弱的光晕。她确如一个误入凡间的仙子,跌坐在泥淖之中......

那天我送她回去,快到老屋时,她突然喊,蹲下,快蹲下。

我不明就理,仍站着问:“又咋了?”

“蹲下,蹲下。”段玉婵已蹲下来,拽我的衣角。铁路的碎石路基遮挡了我俩的身影。

“有人在摘我的茄子。”段玉婵说。

我很奇怪地问,“摘你的茄子你还蹲下?”

“你瞧,都是熟人,撞见了不是不好看嘛!”

我知道段玉婵不舍得买菜,在老屋旁边垦荒,种了几畦翠绿喜人的蔬菜,就抬身朝那儿张望一眼,认出是公司秋贵的媳妇儿。

等秋贵媳妇抱着茄子慌张地走远,我俩才站起来,我略含讥讽地说:

“真没见过你这种好人!”

段玉婵说:“我能算好人?都这种名声啦!”

“那你算啥人?”

“你觉得呐?”她反而扭头问我,神情不像是调侃。

我想了想,认真地说,“我觉得,你有时还有点菩萨心肠。”

她分明泪痕未干,这时却咯咯地笑起来,还扬扬手,做出要堵我嘴巴的样子,“哎呀,可不敢胡说,这不是腌臜菩萨嘛!”

可能她自己觉得不妥,很快又敛了笑声,幽幽地说:

“瞧我,一会哭一会笑,别人还当是神经病呐!”

笑声是敛了,但嘴角还有笑意。可能她习惯了别人的非议,这样的赞誉使她难禁欣喜。

看着她情绪的转换,我忽然觉得这是一个心思敏捷而细软的女人,我对她的了解仅限于外表。我俩并肩走着,一列火车迎面驶来,风扯动着段玉婵湿漉漉的衣裳,使她妙曼的身躯更加凸显,我却有点像愁绪一样的生疏漾在心头。

细细地想来,自从迁居到老屋,她就慢慢地变了,没有先前那么矜持,笑容也不再含蓄,来去都快,好像不经酝酿就可以呈现给和他说话的男人;要是有人跟她开不中听的玩笑,以前她会羞赧地走开,现在却是先做出嗔怒的样子,然后再嘻笑着推搡他一把。这种作派情度使她具备了一种美艳而诱人的亲和力,像酷暑天的一泓清泉,男人们没有不想围上来撩水嬉戏的。

到了秋前的时候,县城来了几十辆驻站的车队,运送铸铁管材,车队长姓李,身材健硕,三十出头的样子。段玉婵很快就和他熟络起来。

有一次我妒意满满地看见,她伏在人家驾驶室的车窗上,那人一手拽着她的胳膊,她也不挣脱,一点都不显羞怯和生分。到了后来,她的屁股也不再是禁脔,正坐在矮凳上缝补毡布,那人会挨过去,有意无意地蹭撞一下。她抬头张望四周,媚惑地一笑。尽管他们的举止发生在别人不经意之间,但货栈上人多眼杂,难免又招来不少讥笑和口水。

“瞧瞧,又勾了一个,她离不开男人。”

“离不开?那你去试试,瞧跟你睡嘛?”

“嘿嘿,咱不行,咱这吊样儿,人家不认。”

工间闲下来,装卸工们语言散乱地议论着段玉婵,觉得这与她的名声和美艳那么相宜。这时秋贵凑上来,挤眉弄眼地朝他们嗨嗨了两声,大家一静,秋贵说:

“别胡球扯了,我给大伙露点实事儿吧。”

“嗯嗯”大家点头等他说。

“姓苏那货又来拱她啦!”秋贵神秘地压低声音。

“嫩白菜谁都想拱,真不真呀?”

“这能有假!实说吧,俺媳妇儿撞见好几回了,都是天傍黑,自行车就撂在屋后小涵洞口。”

见秋贵不说了,几个人就嚷嚷:磨蹭个球,给,吸根烟。

嚷着就有人把一支卷烟夹在秋贵耳朵上。

秋贵接着说:“估计没弄成。这娘儿们不好惹,每次都把姓苏的轰出来。有一回最可笑,她把姓苏的推出门,那货不走,嘴里还想嘟囔点什么,那娘儿们就急了,直接把褂子一撕,露出一对忽扇扇的大奶,嘴里喊着:我要喊人了,还不滚嘛!姓苏那货当她是疯了,一溜烟儿窜了。”

听者不语,有几个还咽了口唾沫。

秋贵说:“俺媳妇儿说,那一天她眼里像扎进两只扑棱着翅膀的白鸽子。”

一伙人这才嘿嘿地笑起来,然后就开始调侃秋贵,“哎,秋贵,这事儿咋都让你媳妇儿撞见啦?”

秋贵也嘿嘿笑,自嘲地说:“不瞒哥儿几个,咱那个贱人好占小便宜,常去偷摘人家几把青菜。其实人家有时也看见了,不吭罢了。”

“这个我信。”老偏头站起来拍拍屁股说,“干活吧。”我没空儿参与他们的议论,我忙着嫉妒,越来越难以忍受李队长和段玉婵的亲密关系。有天李队长在货栈上打开了引擎的盖子,我怒冲冲地走上前,在段玉婵伏过多次的车窗上“咚咚”地擂了几拳。伏过几次就擂它几拳!

“盖上。谁让你在这儿检修的?”

“咳,怎么了?”

“货栈就等同于仓库,你们车队就没有安全条例吗?”

李队长自知理亏,在他的部属面前悻悻地关上了盖子。

“操,”我第一次学成人的口气骂了一句,“亏你还是队长。”

段玉婵看出我在生气,收工时就悄没声息地跟上来,我不理她,只管走。

“小田。”

我不理他,只管走。她碎步跟着,像做错事的孩子。可她做错了什么?她欠我东西吗?我觉得失态,就停下来等她。

“中午去老屋吧,还给你做擀面吃。”她拽拽我的胳膊。

“不去。”我尽量绷紧眼眶,不让泪水流出来,那显的不男子气。

段玉婵甚至抬手想捋捋我的头发,我退后一步,不让她捋。她笑吟吟地说:

“瞧瞧你那点儿小心眼!”

我不吭声,倔犟地扭着头,但她还是看见了我眼中的泪花。

“呀,咋就哭了?”她吃惊似地拉住我,用另只手背替我揩泪,一叠连声地说着,“都是姐不好!都是姐不好!”

是的,我怎么就哭了?除了妒意,难道就没有失落和惆怅?我心里有一个美仑美奂的形象,我把关于爱情的遐想都倾注其上,就像把一帧美妙的图案绣在缯帛上,现在这幅衬低儿却越来越枵薄,还怎么承载我这个翩翩少年的耽思?

我甚至揣度并抱怨,是去年的那些事情撕碎了她罩在身上的纱曼,就像苏统计撕碎了她做为女人的矜持和尊严一样,使她觉得再掩饰自己的真情实性,以先前的面貌示人,反而会招来更大的耻笑和羞辱。

那天我哭了,确实也因为我丢失了记忆中的那抹初红。

初冬时车队撤走了,段玉婵开始频繁地请假外出,这期间她更显妩媚漂亮,白晰的肤色也透出红晕,像一枚挂在晨光中的鲜艳果实。她被鲜活的情爱滋润着,根本就不在意那些审视般的眼光,只在我面前才有所掩饰,算是对一个憨痴少年的安抚。

当然咱不说昧心话,她对我更关心体贴,常到我宿舍去,把要洗的衣服被褥一搜而空;我每天在货栈上,风把嘴唇耗得皴裂,她就掏出管状的润肤膏,拽低我的衣领涂抹一通。众人嘻嘻笑,目光诡异地张望过来,她大声说:

“又想嚼舌头吗?他还是个小毛孩呐!”

“嗨嗨,不大不小,真好能用。”有人打趣地回应。

“呸!”她笑着唾了一口。

尽管我沐浴在这种平实的、姐姐般的温馨中,可那小心肝里还是鼓荡着醋意,连最眼拙的老偏头也看出我抑郁不乐,但他有口德,只拍拍我肩膀说,唉,小田,不值得、不值得!

老偏头是那种面相憨直,实际上心思缜密的人,这两声不值得,似乎在暗示我不必为这样的女人沉迷其间;当然也可能是说情之为物毕竟不是空气,离开了就活不成,像段玉婵这样不管不顾,使家庭和名声俱被情炎所焚确实不值。

这天我被祁书记叫到了办公室,我喊了声“祁叔”。大哥嘱咐过,有人时喊书记,没人时就叫叔。

祁书记问,你把修蓬布的活儿转包给段玉婵了?

我说,是。

祁书记说,不是以前有人干嘛,你咋包给她了?

我低着头说,她干活仔细,价钱给她出的也不高。

小田呀,祁书记说,看恁哥的面子,我也不为难你了。可这个段玉婵见不得好,老毛病又犯了,人家老婆告到公司了!

是李队长爱人嘛?我吃惊地问。

还能有谁?祁书记拍着桌子说,太不像话了,那个队长正闹着离婚呐,要娶段玉婵。

祁书记动怒我能够理解,当时婚变非小事,不伦的婚变更形同猛兽。

祁书记说,告诉她一声,趁早跟那个队长断了,不行就滚蛋!

我出了办公室,还听见祁书记忿忿地说:一个段玉婵,弄得都知道搬运公司有一个浪娘们儿!

祁书记的话我不敢违拗,怕段玉婵难堪,我踌躇了两天才吞吞吐吐地说出来。不想她却很平静,反倒像安慰我似的说:

“小田,好兄弟,你可不用作难,我不干就是了。”

还能说什么呐,我的权力不能使她留下,我的迷恋又太嫌稚嫩和寡淡,更无法挽留这个沉沦在一场新欢中的女人。

过了几天,段玉婵辞了工,也搬出了老屋。

从七五年至七六年,我见到她的机会很少,更不不知她的详况。

到了七六年的年底,我参军入伍,军装提前几天就穿在身上,只等在安阳汇集登车。

不知段玉婵怎么得知了消息,回来和我作别。

她端详我穿着军装的模样,问道:“这真是要走了嘛?”

“嗯,十五号上车。”

我觉得她形色有点儿凄苦和惆怅,也许过得并不好。

“我煮了十来个鸡蛋,你路上吃。”她把一个包裹塞给我。

“姐......不用。”我的心头一热。

几年前我答应过改口叫姐,今天却是第一次。尽管她艳迹斑斑,可我知道她有一颗柔软、细致而暖和的心房。

见我伤感,她的嘴角一弯,很跳皮、很诡谲地笑了笑,问我:

“这一走你就不怕耽搁了好事嘛?”

“啥好事?”我不知何意。

见我发懵,她笑着说,“找媳妇啊,胖瘦随你。”

我也笑起来,为自已当时那么幼稚地轻信大哥的哄骗而脸红。我跟她谈过不的糗事,可她偏偏记住了这一桩,大概这最容易刻画出我的天真年少,而她也愿意把我定格在这种状态。

笑也笑过了,和悦的气氛填满了我们隔开两年的空缺。我问道:

“恁俩过得好吗?我觉你都该有孩子啦!”

“哦......你是说李川,他没有跟我结婚,我还是单过。”可能为自己当年的决定而羞愧,她低头不看我。

“孬种,这不是骗人吗?”我忍不住地骂道。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拽拽我新军装的袖口,想使折皱平展一点儿,她说,“是我跟他断的,我反悔了......有一天他媳妇儿找到了我,那一会儿我就反悔了。”

这一刻她的语气柔和起来。

“那天李川媳妇儿抱着孩子,脸色焦黄,头发也脱了不少。她说是黄疸性肝炎,总也不根治。她问我,你瞧,我这样的女人,拖着娃、带着病,还有人要嘛?我不吭声,她就连问了三遍,接着就哭了......”

我不作声,听段玉婵娓娓述说。

“见大人哭,那孩子就害怕,也跟着哇哇地哭,还拼命从怀里挣出来,歪歪扭扭地挡在我面前,仰着小脸儿,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好像我是只狼,离近了就会咬他娘一口。那一会儿我心软了,就开始反悔。”

段玉婵如释重负般长嘘了一口气,幽静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不再说话。

“那,后来呐?”我问道。

“我第三天就搬了地方,再不见李川了。”

我沉默着,不知该怎样评判她的决定,停了一会儿,我说:

“再成个家,好好过吧!”

“哎,你姐这名声,谁敢要呀?”她报怨着,又瞅瞅我的脸庞。

临别,她嘱我要给她来信,还说自己人无主、身不定,地址就先寄她的娘家。我点头答应。

我当兵的驻地在遵义西南,乌江河畔的一个山坳,营区后面有一条明清时期的驿道,荒草掩埋中依稀可辨。

我喜欢这条古韵悠远的驿道,允许外出时,我就沿着它钻进一片榛莽的深处,不一会就到了乌江岸边。下午的阳光静谧地照射着,从岸边伫望,满眼是峭壁林立,江水被夹峙在险峻的峡谷;两岸山色青冥,谷低江水暗绿;山高日低,夕照似乎早来。经常有黄爪隼游弋在峡谷上空,翼尖像是从白云上划过。这时我不满二十岁,心里满是对段玉婵的牵念,多次目睹这壮阔奇瑰的画面,瘪瘪的胸腔里像是被灌进了一股凛然大气。我惊诧和震撼,觉得这山水形胜的气势和粗砺狂野的神韵一点不逊于女人的冶艳柔情,甚至更令我陶醉和痴迷。眼前的阔大壮美,一时间使我感到了自已的微渺和狭隘,也开始愧悔以前被情爱的柔腻、颓靡羁绊了心志。我想,世间那点儿女情长的事儿,说到底不就是耳鬓厮磨、枕上绸缪么?也许,还可以把更宽宏的意义揽进我的生活......这条乌江,确实有一种秉赋,能涤荡我的身心。

这一天回到营房,息灯号响的时候,我做出决定,暂缓和段玉婵的联系,全身心投入训练,争取入党提干。所以,段玉婵收到我第一封信,应该是七七年的年底,这时我已经成为侦察连的标兵,对军事地形图的识别使用还获得过师级嘉奖。开春,我收到了她的来信——

小田:

你好!哎,可算收到你的来信了。怎么现在才想起给我来信啊?该不是嫌我名声不好,要忘了这个姐吧?

我日子过得去,四处做点儿零工,还是单过。父母一直劝我复婚,跟你公旺哥一心一意地过日子,我没有答应。我也惜怜他,他是个好人,那心里满是对我的真情和纯良,我可想把自己妥妥地安置进去,一生都不去挪窝儿。可是,除了安稳牢靠,我怎么就感不到他带给我的快乐和激情呐?不嫌你笑话,我觉得自己是个嗜欲的女人,不宜做贤妇,要是复了婚,说不定那一天又负了他的真情和纯良!不过,他一直把自己当成段家女婿,叫爹叫娘不改口,跟以前一样接济着娘家。现在,我那个渐渐长大的弟弟觉得他比我还亲呐!哎,我亏欠他的这辈子怕难还清啦!

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希望你保重身体,训练时多注意安全,当个合格的好兵。

祝好!

段玉婵

年3月23日

这封信之后,由于西南边境的紧张局势,我们侦察分队也提前进入广西那坡地区,我和她的联系就此中断。

七九年十月,我被推荐进入桂林步校,入校前获准七天的探假。尽管时间很紧,我还是抽空去了趟公司,见了些工友故旧;当然,我最渴望的还是能见到段玉婵,或是了解到她的一些情况。

正像段玉婵所说的那样,她心无归宿、身无定所,没有人知道她确切的住址。零星的消息到是有,但都杂乱无序,不知真假:

有的说她就在县城,又和一个姓冯的医生姘居在一起。

有的说她跟一个男人跑到了长治,开了一家小饭馆。当时刚时兴个体经济,这种可能性也有。

有的说她经常回家探望父母,穿着时尚,像是很有钱,弄不好在外面做暗娼呐......

总之,有关她的消息无不与香艳、情爱和男人有关,她不再是一个人物,也不再是我十七、八岁时藏在心低的那份仰慕,而成为人们口中的一个故事、一段传奇。

......到了一九八三年,我已经从桂林步校毕业,被分派到一个驻军黔西北的新部队,除了家人,和故旧同事的联系已经很少。

那时全国正开展严打斗争,驻地外经常响过尖锐的警笛声,街上贴满了宣传严打斗争的红色标语;白色的判决书也越来越多,粘贴的浆糊未干,就引来围观的人群,气氛凝重紧张。

我的大腿内侧有一处贯穿伤,天气不好就觉得酸胀,黔西北的深秋又格外阴冷潮湿,所以我就常去附近做理疗。推拿师是一个盲人,手法很好。这天周末,在他的捏弄下我有点昏昏欲睡,帘外淅沥的秋雨好像也起到催眠的作用,我慢慢地迷糊起来——不是霞披、不是彩霓、也不像万历时才烧成的霁红釉,可天上怎么弥漫着霏微的彤红。在这梦幻般的色彩中,又冷又白的日轮孤独地悬在天边。没有风,树梢也没有迎风的叶片,扭曲的枝桠上落了一只乌鸦。我站在乌鸦下面埋过脚踝的浮土里,觉得肚子滚疼,好像要生孩子了,可又生不出来,头上的汗珠儿“啪嗒啪嗒”地在浮土上砸出一个个浅坑。这时远处传来嘈杂的声音,影影绰绰间过来一群孩子,都是六、七岁光景,个个光着身子,只有一个女孩模样的带只红色小兜肚,梳着菱角状的抓髻。他们叽叽喳喳走过我面前时,那女孩倏地窜出来,明目皓齿,面容娇好。她不说话,只朝我诡谲地一笑,我迷眼一看,只觉眼熟,但又想不起是谁。我正诧异,要问她话时,她却把莲藕似的小手朝我摆了摆,然后就轻易消失在那群白花花的孩子们中间。我想追赶,可他们在尘土里像飘忽的旋风......

我做过很多梦,随做随忘,唯有这个稍做揩拭就清晰如故,我也不在意,就当是一片轻盈如许的云彩和绮罗,它愿执守在我的记忆那就由它。

有一次我忍不住和三排长聊起了这个事情,我们是搭档,无话不谈。他却没坑声,有点沉郁。我问,怎么啦?三排长说,老兄,你生个鸟,你有产道吗?

我是个迟钝的人,对这个梦境,以及三排长那天表现出的不快,直到两年后我再次回乡,听说了段玉婵的事情才幡然醒悟。

那时搬运公司已经缩编,余下的人搬到了县城,家属区的房子被周边的村民养了鸡鸭,办公区的楼房上挂着一块镀锌厂的牌子。老偏头已经退休,他不愿离开这片耗了他半生的地方,就在镀锌厂做了门卫。

那天下午我们曲膝长谈,这才知道段玉婵在八三年被判刑枪决了,犯的是乱搞男女关系的流氓罪。

老偏头说,刑场就在城南的河滩上,那天毙了三个,另外两个一人是偷杀了生产队的耕牛,一人是猥亵了多名幼女的教师。河滩两岸站了不少人,都是些闲汉和好事之徒,提前得知行刑地点赶来看热闹。他们事后嚷嚷说,那女犯的头发长,枪一响都像鞭梢一样直棱起来了。

唉——,老偏头长叹一声,连连拍着膝盖,在他唏嘘感慨之际,我忽然想起了那天的梦境和梳着抓髻似曾相识的女孩,也想起那天我急着要生,却没有产道,这不是一个生路无门的噩梦吗?也许那一天,在秋雨的淅沥中正是段玉婵领刑的日子。可为什么还要来梦中和我做别呐?几千里的路程,这儿的雾霾山岚又浓重如磐,就不怕沾湿了你的芳魂儿?

老偏头说,尸首儿是公旺和段玉婵的弟弟拉回去的。牙床碎了几块,公旺就用手帕包了揣在怀里。入殓晚了两天,公旺说,等等,口腔像个大洞,不好看!又慌忙到城里赶做了一副白晃晃的假牙,等半夜人静了要给她安到嘴里。可嘴口僵硬,安不进去。公旺一遍一遍地安,一遍一遍地试,还像哄小孩似地叫着:

“张张嘴儿,张张嘴儿啊,给你安上就妥啦!”

“张张嘴儿,你不是好齐整爱漂亮嘛?到那边就好看啦!”

段家的近亲都围着殓棺,听着段家女婿一声一声地叫,眼圈都发红了。

“张张嘴儿,可得听话啊,张张嘴......”

“张张嘴儿,张张嘴儿......”

段家的近亲都落了泪,可能也是为了这个女婿的赤诚。

这一年段正阳已经病逝,夏非烟逢此打击更是一病不起,像纸糊人儿一样打哆嗦,听着公旺一声一声地叫,心窝里就像一下一下地攮锥子。她强撑病体,朝殓棺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

“要命鬼啊!张张嘴儿吧,算给你男人赔个礼、认个错儿吧——”

大家听了无不动容,顿时悲泣一片。

段玉婵很听话,嘴口竟渐渐松动了,在公旺的侍弄下一副牙床被慢慢塞进去,正好。

我默默听完老偏头的讲述,问道:

“那玉婵姐埋到哪儿了?”这是我再次喊她姐,我知道以后再无这种机会。

“还能埋哪,是孤坟。”老偏头说,“离婚了,也没给公旺生个一儿半女,婆家没让进坟。”

我长久地沉默着,抽烟,让大团的烟雾在面前随便去缭绕幻化。

“你跟苏统计还有联系嘛?”老偏头问。

我心里酸楚,不想说话,就摇摇头。

老偏头说,“他前几年就是局长啦!”

我没吭声,他就接着说,“那年严打正是风头,有的单位分了名额指标,像咱们交通部门,更严格......”

我看出老偏头欲言又止,心里忽然一惊,连忙问道:“你是说,把玉婵姐当成指标算上去......是局里定的?”

“咳,我可没那样说。大概会把不老实、有毛病的人拉个名单,调查取证还是公安局的事儿。”

“要这样说,名单有谁苏统计肯定知道。”

“你傻呀,人家是局长咋能不知道!”

我心里郁塞得很,像堵着一团乱七八糟的东西,可又说不清是什么。

老偏头总能不动声色地让我明白一些事情,他有自己的理解、观点和立场,但表述的很隐晦,这是他们那个时代的人格烙印。

我突然想结束这次谈话,到外面去透透气。

我不由自主地走向了那座老屋,门锁着,锁头已经锈蚀,从缝隙中我看见落满尘土的木床、板凳和那只我熟悉的茶缸。

停了几天,在归队的火车上,我的面前又浮现出苏统计那张净朗的脸庞。不可否认,他长得确实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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