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入春风
胡不归
昨天找东西翻出一支笛子来。
这支笛子有点来历，是从西湖边上岳王庙附近的一个书店里买的，一并买来的还有本《说岳全传》。有七八年了吧，这不算什么来历，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看到岳王像，忍不住向他拜了三拜。这是我除了在父母祖宗坟前外磕头的第一个人。是因为还我河山，还是天日昭昭？总之，不可不拜。谒谪仙墓时也没有拜他，纵然无花无酒，惟有碎雪微寒，然彼先生称意骑鲸去也，无忧行路难矣，一念之间，于我已甚。喜欢他的人多了，我算老几？
这支笛子没有吹过，买的时候我已经不吹笛子了，只是看到了就与书一起买了。我吹过笛子，却不会吹。如同我写过东西却不会写文章，如同有过一个人，却不是爱情。
第一次见到笛子，只有十来岁吧。圩里有户张姓人家，有个侄子叫张方民。他大概一两年会来他四叔家住上一阵时间。据说他是戏班子里的吹手，见到的第一支笛子，就是他的。用青布做的套子，挂在腰间，露出两朵穗子。
他很能吹，听过一遍的，就能吹出来。这很神奇，然而我并不敢与他说话，尽管他见人都笑着打招呼。他的家不在我们这里，是淮河北边的，北到哪，现在我也不知道。很远吧，不然怎么会是吹手呢，不然怎么会吹笛子呢，不然怎么带着很重的口音呢。
我的家在皖西，皖西之西，皖西之西之西，快到信阳的固始县陈集了，只有十二里。三十年前的皖西之西之西，难得有远方的人会到这里。年年梨花落后清明，年年浓荫淡却清秋，鸡声犬吠，小方愚民。那时候不越蕃篱，难通音信，只任春秋，往而复还。
远方在哪里？年年芳草多情，行人或是归人，更在春山外。我常幻想有一个人，骑着一匹马，穿着青布的长衫，腰间悬着笛子。他在我旁边停下，向我打听路径，说着能听懂却不知道是哪里的话。我指着西边的山，在山之外，沿着两边生着毛狗子草的土路，顺着梨树透过的风，一直走，过了那边的山口，就是山之外了，到那边再问吧。他向我笑着，骑着马去了，他有点瘦，风飘着长衫的下摆，夕阳斜着他们的影子，投在白色的路上，在纷飞的梨花里，渐行渐远。
直到出门打工前，我记得的，远方的人，只有张方民，他是戏班子里的吹手，他有只笛子。我想，他要是有匹马就好了，最好还能有一把剑，藏在书箱里。然而，张方民并不认得字。
我要买个笛子。然而我不知道一个笛子得多少钱，我也没有钱，镇上也没有卖。家里倒是有一片竹园的，试着做过，终没有做成，竹子不对，工具也不凑手，竹节就难打通，钻孔也是问题，尺寸也不知道。直到十四五岁时，有人说南方有卖的，有个叫叶集的地方有。我不知道怎么有了一块五毛钱，也忘了托谁买的，有了第一支笛子。
刚开始，吹不出声，好长时间，莫名其妙。我不敢去问张方民，直到他又走了，才去问他的三堂弟。张方民送给三子一支笛子，也学会吹了。三子说，要有笛膜才能出声，最好用苇子里面的膜，用竹子的也可以。他告诉我哪一个孔发的是哪一个音。找一本歌书，对着谱练吧。我说我认不得谱，他说，找你会唱的练啊。
好在那时候小孩做什么大人们不怎么管，邻居们也不在意。不然学吹的那阵子，整天价咿咿呀呀，不上不下，直而不转，涩而不流的，放现在谁受得了？翻出来的这支笛子所以没吹过，一是因为年纪大了，不怎么喜欢了；二是因为，身处异乡，不便给人制造噪音；三来呢，自己只是吹过，不能算是会，更不能算上好，怕丢人。买这支笛，大抵只为了年少的时光吧。
不管怎么，我吹上了笛子了。这样的满足感，不知道放现在怎么比较，那甚至可算得上幸福感了。彼时彼处，早习惯了不悲不喜，但安此处，不知故乡。不悲不喜是因为日子平常如水，不曾得到，也不曾失去，悲喜无所安放。但安此处是因为不知道还能安何处。不知故乡，因为不曾离开，哪里来的乡愁呢？那时，父母在，那时，不谙苦，那时年少，那时无忧。如今想来，那第一支笛，实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幸福了。
三十多年前的乡下，实在是适合吹笛子的地方。没有笛子之前，听张方民吹，他们在圩里，我家在圩外，隔着五六丈宽的一条圩沟。有月亮的晚上，我坐在朝北的土门楼门阶上，大概是春天的时候，不冷也不热。半个月亮在天心，映在水里，很亮，仔细看，能看到花落在平静的水面上。鱼有时会跳起来，月亮摇摇晃晃，碎开来，然后晃晃摇摇，还是一个。这时，张方民的笛声传了来，搅动着花香，甚至带着起了微风，惊起栖鸟，戛然而飞，渐飞渐远。我听着，把这样的场景在心里对照着看过的有限的书，那时，我好像听到了乡愁，乡愁是一支清远的笛，响在月明的晚上。我并不想去找他，只坐着听。这样的夜晚，不让人沉醉吗？不让人三十年甚至一生都忘不了吗？
那时的乡村，安静的夜晚，只要你别太断续，都是好听的。只是不要去寻吹笛的人，那也许是个面目可憎言语无味的人，比如我。
那时我有一间小屋，西边塘边的看鱼小屋。那时我喜欢那样的与人隔绝的生活，我喜欢油灯的昏黄的光。开着门，春天时，门前便是油菜花，东面北面是像一小片海的麦田，西面是大片的池塘。我的小屋在其中，丑陋而可爱。
许多个有月亮的晚上，熄了灯，我在小屋里吹笛子，从门，从三面的窗子里传出去，在菜花香里，在麦田之上，在塘面的风中，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也别问我到哪里去。我有一间小屋，有一面池塘，有像一小片海的麦田，有浓淡的菜花香，有溶于花香的广阔的充塞天地间的月光。其中，有我，有笛，有笛声。
直到有一天，有个人来那小屋门前。我说过，别去寻月夜里吹笛的人，然而她并不知道。她在池塘的另一边，她常抱膝坐在彼岸的杨柳树下。她说，这月夜的笛声让她心乱，能不能别吹了。她说，你还是吹吧，不吹也乱。她说，你会吹这个吗？那个呢？她说，我叫小觅。她说，我想去看看海，去草原上看日落。她说，你怎么不说话？她说，你走了，到哪里听你这样的笛声？她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后来，我在遥远的江南，给她写信。后来，信退回来了。后来，我不吹笛子了。后来，在江南的那个毛巾厂机修车间里，我用铁管做了一支笛子，吹出来很好听。后来，一个河南商丘的工友，他说他喜欢吹笛子，想吹笛子给一个姑娘听，我把这个铁笛子送给了他。后来，他说他要结婚了。后来在杭州买了这支笛子，昨天不小心翻了出来。后来，就像现在说的，我活着活着，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
后来，人间有了悲喜，我有了乡愁。
作者：胡不归，安徽省霍邱县人，农民之子，异乡务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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