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春霖:鹤唳压群蛙,水云有高声
读诗词时总有一种感觉,清代的诗词最是尴尬,明明好诗好词众多,却偏偏无人喝彩,人们能记得黄庭坚的“江湖夜雨十年灯”,却记不住他后人黄景仁的“百无一用是书生”;连“可怜天下父母心”也不知道是老佛爷所写,却能记得白居易的“不重生男重生女”。
昨日读书,偶然看见一个清代词人排位,令人有些惊诧的是,排在第一位的并不是“众望所归”的纳兰性德,而是并不是太出名的蒋春霖,这于我来说,有些小小的意外。
蒋春霖的《水云楼词》可能是二十多年前曾经翻过,那时的并没有太深的印象,一如我读朱彝尊的词般,可能也是旧的观念意识作怪,仿佛读词嘛,只有读宋词才是正宗大餐,其它则统统是些开胃菜一般,偶有惊艳之作,也只不过如一客饭后甜点罢了。
既然有这排名,于是又将这书从角落中翻将出来,认真研读了一遍,还真有感觉,说他水平在纳兰之上自不是虚言,他当得起“清词第一人”的称号。
燕子不曾来,小院阴阴雨。一角阑干聚落花,此是春归处。
弹泪别东风,把酒浇飞絮。化了浮萍也是愁,莫向天涯去!
这是一首《卜算子》,相比于小晏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那惆怅的感觉更浓一些,似乎也能读出坡老《杨花词》的韵味,如果将这首词与北宋诸家的同类题材相较,至少有颃颉之感,绝对是不输这些大家的。
晚清词人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有言:“鹿潭穷愁潦倒,抑郁以终,悲愤慷慨,一发于词。如《卜算子》云云,何其凄怨若此!”
蒋春霖,字鹿潭,江阴人,寄籍大兴,晚清词人,咸丰年间曾为盐场小官,不久遭黜。一生潦倒,后因情事投水自尽,年51岁。
他也算是一位官宦子弟,虽出生江南,但早年就跟随做直隶知州的父亲居于京畿,他天性聪颖,尤其以词赋闻名,力压众多高手名耆,“尝登黄鹤楼,赋诗,老宿敛手”,时人以“乳虎”称之;但不知为何,他却屡试科举不第。
清人笔记有曰:“父殁,家中落,奉母游京师。既连不得志于有司,乃弃举业。”至今我们也不知道他有何功名榜身,是否考上秀才都无人知道,几如一个白衣之人。
从来物聚天能嫉,况复胸罗八斗才;
梦里乡园仍汉土,焚余文字即秦灰;
蟫鱼食古终何益,旅燕寻巢亦可哀;
莫道柴门秋色泠,吴宫花草半蒿莱。
蒋春霖自视极高,他早年工诗,颇有成效,被誉为“倚声家老杜”但是,中年时,不知是意外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他将所有的诗付之一炬,专心填词,所以,现在我们很难看见几首他的诗作。
但从感觉来说,他的作品绝大多数是感叹自己身世飘零的哀怨,不太可能有老杜那般的家国情怀,那将其与杜甫联系在一起的赞誉,怕是有高抬之嫌,只是我未曾读过他几首诗,故而不敢妄加猜测。
可能是靠着“祖荫”,在多年的等待盘桓后,他“始得权富安场大使”,终于入得官场,“就两淮鹾官”,如同柳永当年出任浙江某盐场监一般。
不过,这所谓“盐场大使”的名头看着有些唬人,其实仅仅是比吏稍稍好那么一点点,最官阶最低一层的看守盐场的管理人员,同孙悟空的弼马温没啥区别,这固然是“非所志也”。
可能命运注定他此生与官场无缘,没当几天这盐大使就遇到母亲亡故,不得已而辞官守孝,从此再没踏进官场一步,而一个没有功名,没有田产,家道中落又全无收入之人,在世上是很难混的,所以,蒋春霖不得不时常为生计奔走。
沙外斜阳车影淡。红杏深深,人语黄茅店。陌上马尘吹又暗。柳花风里征衣减。
屋后筝弦莺语艳。浊酒孤琴,门对春寒掩。鸦背残霜侵短剑,纸窗梦破疏灯飐。
这是一首《蝶恋花·北游道上》,反映的是为衣食计而行走于旅途中的孤寂,那本意含有春消息的红杏和柳花,都带着阵阵春寒,被鸦的声声聒噪间,弄得人心烦,而那屋后小夫妻的“筝弦莺语”,又更增添了作者烦闷的心绪,不忍听,唯浊酒孤灯相伴。
后来的他,在一处寺院中看中了一座名曰“水云楼”的小楼阁,于是便长居于此,潜心于词,水清云飘,这同他的身世和性情甚是契合,所以,他所作的词集亦定名为《水云楼词》。
清代高芸生绘《蒋春霖随狙拾橡图》
这可能也是他难得的一段安闲时光,因为他曾为盐官的缘故,结识了一众富可敌国的商家大贾,个中也有附庸风雅之人欣赏他的才华,所以他也能时常得到接济,在闹、静和雅、俗间寻求平衡,但他孤傲的气质,想必也是不得长久的。
故山老鹤,等酒人散尽,飞归词阁。漫倚焦琴,斜日相思满京洛。知否休文病起,浑怕忆西园花药。但自掩、独树间门,灯影惜孤酌。
深约。更寂寞。待问取断鸿,去程难记。素衾怨薄,江上春寒晚来恶。千里谁携梦转?丝鬓有、东风吹觉。怕秀句,题未了,野棠又落。
这首《暗香》的词,便是写与他交好的茧园主人周潇碧的,估计是他的主要接济人之一,此词应该是席后的答谢之作,其辞哀婉幽怨,虽时常觥筹交错,但人尽时,却是形单影只,孤独依然。
蒋春霖一生未有婚嫁的记录,似乎比柳永还潇洒,也偎红倚翠,暗香昏罗帐,醉卧花丛,溷迹于瓦肆勾栏中,相好多多,而他最后的离世,也是因情伤太过而自沉江水。
关于他的死,其实也有两种说法,一是说他拜访曾经的高官朋友被拒,“既失望,归舟泊垂虹桥,夜书冤词,怀之,仰药死。”也就是说,他伤自尊了,服毒自尽;不过,理由似乎不充分,难以服人。
主流说法至少要在此基础上添加个前提,当时他“迎娶”了一位叫黄婉君的女子,而该女子却“不安于室”,于是“鹿潭则大愤,走苏州”,后为又诡异地从垂虹桥上一跃而下,是否两个死因是合而为一,或兼而有之,我觉得,至少后者应该才是主因,前者只是加重了蒋春霖厌世的情绪罢了。
其实我觉得蒋春霖的投水是着更深层次的原因,即是环境和心境间所产生的落差,一方面,他心高气傲却“素不善治生”,视金钱如粪土,偶有所得,便“歌楼酒馆,随手散尽”;另一方面,却又身陷贫困中,在商贾中仰人鼻息,在既瞧不起商人又倚仗商人,既踌躇满志又自惭形秽中挣扎。
记星街掩柳,雨径穿莎,悄叩闲门。酒态添华活,任翩翻燕子,偷啄红巾。篆销万重心字,窗影护憨云。甚飞絮年光,绿阴满地,断送春人?
痴魂,正无赖,又琵琶弦上,迸起烟尘。鸿影惊回雪,怅天寒竹翠,色暗罗裙。黛蛾更羞重斗,避面月黄昏。教说与东风,垂杨淡碧吹梦痕。
江南士子相比于北地的读书人不同,他们生活在经商氛围深厚之地,弃儒从商者多多;如果单就守着清贫而坚持读书者的数量来说,南方是远低于北方的,北方读书人囿于固有观念,一般不会去行那“贩贱卖贵”营生的。
而蒋春霖旧时在北地习文,后来又久居南方,所以,他身上是南北学人的特征兼而有之,在矛盾心情痛苦的挤压下,又遭朋友的拒绝和女友出轨的双重打击,那颗玻璃心终于被碾破裂了。
不过,我对他怀疑女友出轨有点小怀疑,因为,他死后,“姬人黄婉君殉焉。”能为蒋春霖殉情的女人会红杏出墙?这个有点不合逻辑,难道是这女子是羞愧和自责?女人心,海水深,不懂!
蒋春霖在清词中的地位相当高,他与纳兰性德和项鸿祚一起,并称为“清代三大词人”,即使在正史中,也有着极高的赞誉,如《清史稿》中就写道,其词“徬徨沉郁,高者直逼姜夔。”
我读了他大概有数十首词,虽然没有品味出他因写了许多有关战乱时的词作,而被有些人抬到“词史”的感觉,但却能感受到,他词风流畅隽永,一泻千里,铺陈迭宕,错落有致,极具柳七风采,故而,词坛一代名家况蕙风言他是“倚声专家,希踪北宋”,评价颇高。
水晶帘卷澄浓雾,夜静凉生树。病来身似瘦梧桐,觉道一枝一叶怕秋风。
银潢何日销兵气?剑指寒星碎。遥凭南斗望京华,忘却满身清露在天涯。
这首《虞美人》便是如此,很有北宋词的风范,它借着周遭的景致和词人的感觉,将心头的那股寂寞融入其中,使人读之顿生寒凉,在感同身受中,能品味出作者怀才不遇、有志难酬的那份哀怨。
蒋春霖的一生实在是够悲催的了,他不仅科举不第,沉沦下阶,衣食无着,四方飘零,还恰逢太平天国起事,狼奔豕突,江南惨遭涂炭,他不得不在乱世中避祸四窜,可是,在这一片太平军和湘军打成一团之地,难觅一处安身之所。
惊飞燕子魂无定,荒洲坠如残叶。树影疑人,鸮声幻鬼,欹侧春冰途滑。颓云万叠。又雨击寒沙,乱鸣金铁。似引宵程,隔溪磷火乍明灭。
江间奔浪怒涌,断笳时隐隐,相和呜咽。野渡舟危,空村草湿,一饭芦中凄绝。孤城雾结。剩网离鸿,怨啼昏月。险梦愁题,杜鹃枝上血。
这此期间,他写下了大量反映此一事件的词作,这首《台城路》便是他遇到一位刚从南京陷落的战火中逃出来的朋友时,感其言而作,“为述沙洲避雨光景,感成此解。时画角咽秋,灯焰惨绿,如有鬼声在纸上也。”
此词充满着悲伤,俱是用悲情的意象,反映出战乱带给民众的灾难,其景其情,“状景逼真,有声有色”,一派地凄楚,使人不忍卒闻,这如果仅用蒋春霖词只是反映个人心结的概念,怕是解释不通的。
可惜的是,现在的人一提及清词,脱口而出的便是纳兰性德,似乎这是现代的共识,也许这些人也只知道这“国民词人”,这是同王国维对他的高赞密不可分的,因为王大师是将纳兰视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王大师对蒋春霖是不太看得起的,只认为其“小令颇有境界,长调唯存气格。”也就是说,蒋春霖的词无论是小令还是长调,都有着毛病,当然不足以与纳兰相匹,我觉得这是有些偏颇了,因为,王大师是立足于他的“境界说”所得出的结论。
能入王大师法眼的,是李后主和冯延巳这些人,连李清照及苏东坡都不在其列,这同我们现代人的审美是有着很大不同的,所以,可视为一家之言,若奉为圭臬,那便很偏激了。
不过,于诗于词,乃见仁见智,我是很喜欢蒋春霖词的,小令似五代北宋,长调有白石风味;而赞誉蒋春霖为清词之冠者,也不在少数,如岭南名家朱庸斋就称他“于艺术上自为有清一代之冠矣。”而词曲大师吴梅先生斩钉截铁地认为,“有清一代,以水云为冠!”
浅树留云,疏花倚石,小亭秋聚。风泉暗语。夜深琴韵愁谱。芭蕉叶碎桐阴减,料不碍、空阶细雨。奈笺纹叠雪,筝床横玉,旧情无数。
休赋。归来句。待采遍芙蓉,隔江烟雾。吹箫俊侣。跨鸾今在何许。相思泪滴珊瑚枕,尚梦到、穿针院宇。只后夜酒醒时,满地鸣虫自苦。
我是不太认同谁为第一之排名的,我们从这首《月下笛》中,是识得他“不输宋人高处”之风采的,至于有人撰文谴责他的这首词,“隐含敌视太平军之意”,这个就不作辨了,只要将其归于时代的需求不同,便好了。
我是很认同唐圭璋先生对蒋春霖词的评价,虽然他的词有着“一种风尘沦落之感,和无国无家的情绪,都写得深透无匹;而一腔温柔忠爱的心迹,竟与屈灵均、杜少陵如出一辙。”
同清代同类词人相比,蒋春霖的词作是很耐读的,如果结合他的身世,便会更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李后主在国破家亡后的词故然深沉阔大,而蒋春霖飘零的人生,却是道出了我们草民百姓胸中的那股郁闷之气,与我等更为契合,特别是在心境极差之时,读他的词便会觉得奇妙无比,浑成天籁。
“词至蒋氏,集大成矣。”可是,这位“深得南宋之妙,于诸家尤近乐笑翁”的词人,现在被深掩于历史的帷幄中而少有人识,我不知道这是时代的必然还是国学的悲哀,惟愿,这“怕杨花比客更飘零”的蒋春霖,能早日走向前台,在词界的星空中,不掩其熠熠之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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