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慎一双桃花眼弯起:「自我来到明国那天起,就将所有适龄未婚公主的情况都摸清了。
「或许这段时间你也曾发觉过什么,不过我没有恶意。」
之前总觉得有人在跟着我,这和展小庄在我身后的感觉不一样,我还以为是我的错觉,但我没想到会是言慎。
堂堂一国皇子,先是瞒着众多耳目,混入使者团里,后是屈尊降贵,来风月馆做乐师。
我虽不怎么能理解言慎的行为,但他那段关于战争的言论属实让我触动了。
同时拥有明国和玄国血脉的玄国皇子,便决定了他自小生活环境不会有多单纯,定然是见惯了人心。
他哪里是什么狂妄自大的风月馆乐师?
从一开始就是我小看他了。
果不其然,言慎直白地说:「说实话,没有一个公主是我属意之人。」
我:「......」
我心想,你不乐意,我比你更不乐意,我可是早就有心上人的。
心上人,罢了,不提也罢。
他见我不说话,便说:「若我选择你真要有一个理由的话,那我只能说,因为你是最像谢景深的。」
「我哥哥他也知道吗?」
「你哥哥虽也有此意,但你若不愿,他不会勉强你。」
言慎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盏灯笼,他递给我,上面写着「恶鬼退散」四个字,我认得,是哥哥的字迹。
哥哥离开明国那年,我尚年幼。
那时我总以为只要我长大,便会成为一个勇敢的公主,不会再害怕鬼怪这种没有什么依据的事情。
哥哥走时,我信誓旦旦对他说:「哥哥,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一定不会这么胆小了。」
他揉了揉我的头,笑着说:「真不想让君君长大。」
我一直以为哥哥是出去历练了,等他哪天想回家,便会回来了。
关于质子,我曾在史书上看到过,两国为了达成某种程度上的信任与合作,会互相交换各自国家的人质,即为质子。
但也有一种情况,是战败国或弱国一方为求和平,会遣人到敌国当人质,以表示诚意。
毫无疑问,我哥哥的情况属于第二种。
玄国使者来访不过六七人,却要动用明国整个皇室以及朝臣如此大阵仗的缘由,原来在这里。
我想起父皇对我说过:「我们生为皇室中人,既享受了子民的拥护与爱戴,守护明国的子民,便是我们人生的第一要务,从出生那日便注定了。」
我问言慎:「我哥哥他,过得好吗?」
言慎道:「你放心,质子生活虽不好过,但你哥哥才貌品性俱佳,我父皇也算是个爱才惜才之人,倒也不会如何亏待他。」
「就算你和明国公主联姻,就一定能上位吗?但你既然先一步行动了,那便是你父皇已有最佳的皇子人选,只不过不是你。」
我戳到他的痛处,言慎仍是挂着浅笑,仿佛并不以为意:「我既来了,便是已经做好一切安排,你尽管安心等着做你的皇后。」
若不是他语气极其平淡,我都要被这太过自负的话逗笑了。
我对言慎说:「公主和亲一事怕是由不得我自己做主。」
言慎:「此事我已和你父皇私下说过,你父皇身为明国君主,玄国上位者的决策与明国将来的发展息息相关,更何况明国储君至今仍在玄国,他自然知晓其中利弊,但是看你如今还不知情的样子,你父皇怕是不愿意牺牲你。」
他顿了下,笑道:「君君,你有一个好父亲。
「但是很不幸,我只勉强看得上一个你。」
言慎既然跟父皇说了此事,父皇却没有找我,也许父皇有其他更好的安排也说不定。
自来儿女婚事都由父母做主,总之只要父皇没说,我都不应该这样随意应许别人。
我心里不知道转了几个念头,最后却是展小庄的身影。
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到展小庄的时候,那么瘦弱的身板,站得挺直挺直的,像风中飘零的小树丫。
那时我想着,一定要把展小庄养得结结实实的。
后来呢,后来我便想得更多了。
见我半天没说话,言慎忽然道:「你跟他不会有结果的。」
话中带着局外人的清醒,像一桶冷水自头顶浇下来。
17
言慎那双眼睛像是可以看透人的心底,而我在他面前,藏不住一点秘密。
我不解地看向言慎:「你既然知道我有心上人,又为何要选我?」
言慎看起来并不在意这件事,他只是笑,那笑里竟带着些许讽刺的意味:
「君君,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只有我们这样的利益结合,才是最稳固的关系。
「耽于情爱之人,没有几个有好结果的。」
言慎这番话何其理智,何其锐利,他与我哥哥年纪相仿,看起来也不过就长我六七岁的样子,却如历经沧桑的老者一般,实在过于早熟。
他道:「我会比玄国使者团提前几日回去,你考虑的时间有限,想好了便来这里寻我。我已然说到这个份上,如果你不笨,应该也能想到此次玄国遣使者来明国的目的并不单纯,压力最大的人无疑是你父皇和母后。
「我知道我说的这些可能有些复杂,但你身为明国公主,有些责任是你注定逃不开的,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白得的荣耀。
「我知你心之所向,也会给你一定的自由。与我合作,对你和明国来说,都是最佳的选择。」
言慎每句话每个字,都精准地踩中了我的心理防线,他太懂得如何用言语去说服一个人。
回宫后,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想了好多好多,思绪乱成一团。
想着想着,我突然悲从中来。
因为有一件事清清楚楚摆在我面前,原来我这些年拥有的岁月静好,只不过是哥哥作为质子的条件换来的。
哥哥为了明国子民,甘心将自己的身家性命系于玄国之手。
而我呢,这么多年过去,我的回忆里,连哥哥的面容都有些模糊了。
我把从言慎那里拿回的灯笼和旧灯笼放在一处,一旧一新对比,旧的昏黄,字迹泛白,新字迹比旧字迹的笔势更加委婉含蓄,像蓄着一股力量。
我去了父皇母后宫中,刚到门前,便听到争吵声。
守在门口的宫人正要出声通报,我做了噤声的手势。
「谢秋山,你打算什么时候跟君君说?」是母后的声音。
「或许还有商量的余地,君君年纪最小,又从未离开过明国,若让她去......」父皇一开口,声音竟有些沙哑,像是苍老了几岁。
「你以为我便狠得下这个心吗?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孩子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谢秋山,你难道忘了,自九年前那场战役失败后,我们早就是刀俎上的鱼肉,连和平都是用储君做质子换的。如今玄国六皇子有意合作,可以让景深平安回来,玄国下一任接班人中都是一些好战之徒,唯有一个六皇子主和,若六皇子能成下一任玄国君主,君君便是玄国的皇后,于两国交好大有益处。」
父皇道:「你说的这些我又何曾不明白,只是我担心君君......」
母后:「君君始终要长大的,怪不得任何人,若要怪,只能怪上天让她生为我皇家的子女,婚姻一事便没有选择的自由。」
母后顿了一顿:「若你实在说不出口,就让我来做这个坏人,儿女婚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就连我与你的结合,也不外如是,只是我们幸运,刚好成了佳偶。」
「我愿意去玄国和亲。」我迈进屋里,对他们说。
父皇和母后没有意料到我就在门外,一时有些讶然。
须臾,父皇道:「君君,你都知道了。」
「我什么都知道了,哥哥他如今在玄国,六皇子也已经找过我。」
「我跟你母后虽然总是拿国家和子民来教育你,要你担起皇室子女的责任,可这一刻真的要来了,反而犹豫了。
「你看父皇,也是个有私心的人。居然希望你能够再任性一回,让父皇母后能少一些为人父母的愧疚。」
我忍住鼻尖的酸意,笑着说:「我才不要,这么好的一桩婚事,我为什么要错过?我可是要当皇后的人。当皇后多好,就像母后一样。
「你们为什么对我去和亲这件事这么悲观,谁说我跟六皇子不会成为像父皇母后一样的神仙眷侣,如果觉得让我去和亲是为了换回哥哥而心有愧疚,不必,我是心甘情愿的。」
父皇还欲再说些什么,母后截住了。
其实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清楚,纠结犹豫拉扯,不过是浪费时间,改变不了什么。
母后:「你当真愿意去玄国和亲?」
「我愿意。」
母后点点头,握住我的手:「君君长大了。」
我抱住母后,余光里瞥见母后竟然长了不少白发,怎么这些我从前都没有留意到呢。
天边夕阳渐落,屋外树上的鸟儿归巢,谁家贪玩的小女儿还没有回家。
18
待回到我的寝宫后,夜已黑,我叫了一声:「展小庄。」
意外地,展小庄这次没有出现在我面前,也没有回应我。
展小庄是谢君君的暗卫,他的生活一直是围绕着我转的。
他极少出现这样的情况,从来都是随叫随到。
我去暗卫营寻展小庄,被拦在门外,守门的暗卫说:「公主,此处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门里面隐约传来鞭子抽打的声音,我疑惑地看向守门暗卫,他立刻解释道:「师父正在责罚犯了宫中禁忌的暗卫,不宜进去,以免污了公主的眼睛。
「展小庄他今日有事不便面见公主,请公主早些回去歇息。」
他越是这样遮遮掩掩,我越觉得有事:「若本公主今日非要进去呢?」
「还请公主不要为难我等。」
我懒得再继续废话,径直闯了进去。
我不知道展小庄在哪里,我才发现,我连他住在哪里都不清楚,他平日若是不在我身边,连他在做什么我都不知道。
谢君君,你的喜欢可真是脆弱,脆弱到不堪一击。
我只好循着鞭子抽打的声音找过去,到了一间紧闭的门前,抽打声刚好停了,便听到里面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响起,有些耳熟:
「你当这宫中之人的眼睛都是摆设吗?师父今日罚你,是为了避免你犯下更大的错误。
「从你进暗卫营那日起,师父就对你说过,我们的性命早就不属于自己,为主子献出生命便是我们这些暗卫的最终归宿,不要再妄想更多的了。
「小庄,你可知错?」
我听到他说出小庄的名字时,下意识推开门,果然看到了展小庄。
展小庄双手被吊在木桩上,浑身血痕,衣衫被鞭子抽得几乎成了碎布,脑袋垂下来。
我叫他:「展小庄。」
展小庄听到我的声音,猛然抬起头来,他嘴唇苍白,声音仍强自如往日一般镇定:「小殿下。」
我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碎了一般,说不出地难受。
我看向那个中年男人,暗卫营的首领,在之前的暗卫测试后,我便知道了他的名字,周玉良。
周玉良甚少出现在宫中公开的场合,我很少见到他,只知他是父皇母后的得力助手之一。
周玉良明明是展小庄的师父,却下手如此狠辣,不留一点情分。
「敢问周大人,为何私自责罚我的暗卫?」
「公主,暗卫展小庄犯下过错,卑职身为暗卫营首领,理应管教。」
「展小庄既已是我的暗卫,就轮不到周大人来操心,他若犯了错,我自会责罚,还望周大人以后不要自作主张。」
周玉良犹豫半晌,还是道了一声「是」。
展小庄被送回他的住处,我走到展小庄身旁,他躺在床上,额前黑发被血与汗凝成一缕一缕,只不过几日没见到,展小庄便变得这样狼狈。
「展小庄,你怎么样?」
「我没事。」
展小庄嘴角轻弯,似乎是想对我笑一笑,好证明他真的没事。
我忽然转过身,呼吸下意识收紧。
我从没想过,展小庄第一次对我笑,是这样的画面。
「小殿下,你哭了。」
我正想否认,却听到展小庄起身的声音。
我一回头,便看到他站在我面前,我连眼泪都没来得及擦掉,就这样硬生生在展小庄面前落了泪。
展小庄从没见过我哭,有些慌乱,他手伸出来,又收了回去。
「小殿下不应当为我这种人哭。」
19
我觉得在展小庄面前掉眼泪是一件很丢脸的事:「谁说我是为了你哭?我是心疼我付出的心血,好不容易养壮实的暗卫,身体被糟践成这样。」
展小庄:「做错了事就要接受惩罚,师父他责罚我是应该的。」
我看着他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血痕:「展小庄,你到底是犯了什么天大的错?值得你师父亲自下这样的狠手。」
「这些伤口只是看起来很可怕,其实很快就会好了。我没有事。」
「我叫太医过来看看。」
「小殿下,这点伤我自己可以处理。」
展小庄身上的伤口,有些血迹已干涸,破烂的衣服与伤口粘连在一起,必须要用剪刀剪开衣料。
他的住处陈设极其简单,屋内物品一目了然,桌上放了几瓶常用的创伤药,令我意外的是展小庄还有针线与剪刀。
我拿着剪刀,对着展小庄原本就已破烂不堪的衣衫正要剪开,他抓住我的手腕:「小殿下,我自己来就可以。」
展小庄面色苍白,一副可怜巴巴却谁也不肯亲近的模样,让人忍不住心疼。
门外有人路过,许是不知道屋里有人在,竟闲聊起来了。
「你说好好的,首领为何要处以展小庄鞭刑?」
「听说首领撞见两个洗扫宫人私下议论展小庄魅惑公主,行为不端。」
「原来如此。」
外面脚步声远去,展小庄松开我的手腕:「天色已晚,小殿下早些回去歇息。」
「他们说的可是真的?你师父为何问也不问,也不来求证我,便这样武断地责罚你?我去找他理论。」说完我就转身要出门。
「不要去。」
展小庄拉住我,似乎扯动了他的伤口,胸前伤处有些已经干涸的地方又渗出了血,他轻轻抽气。
这样的展小庄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那你就乖乖听话,让我帮你处理伤口。」
展小庄似乎在犹豫,我不给他考虑的时间,立刻便作势要松开他,他始料不及,抓住我的手腕,整个人靠在我的后背。
「好。」
我跟他都有些怔住了。
我只感觉后背麻麻的,像过电一般。
展小庄的呼吸都慢了,吹得我脖子有些痒痒的,像在是一根轻柔的羽毛落在我心上。
我不知道这一刻展小庄在想什么,但我突然想,如果时间可以停止,就停在这里,似乎也很好。
原来一瞬间可以这样漫长,好像我跟展小庄已经走完了这一生。
然而现实就是现实,它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让每个人都清醒过来。
我跟展小庄几乎是同时回过神来,松开了彼此的手。
帮展小庄处理完伤口后,我便离开了。
第二天早上,我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展小庄。
我明明记得昨夜说过给他放假,把伤口养好了再来,他也点头应下。
梦里,展小庄站在逆光中,如梦如幻,面容都变得不真实。
我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这才觉得踏实,我对他笑:「展小庄,你怎么又来我的梦里了?
「真好,这次没有流血,也没有受伤。」
从前我每次梦到展小庄,没有一次是好的,每一次都是浑身是血。
只有这一次,展小庄是好好地站在我面前。
我笑着笑着就哭了,反正只是在梦里,梦里的展小庄看到谢君君掉眼泪,又有什么关系?
展小庄任由我捏着他的脸,伸手为我擦眼泪:「君君,别哭。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果然是在做梦,展小庄从未叫过我的名字,他在我面前永远都是小殿下、小殿下。
这样美的梦,我不舍得就这样错过。
我丝毫不管我现在一脸泪水的狼狈模样,声音甚至有些哽咽:「展小庄。」
我拉住展小庄为我擦眼泪的手,看着他的唇,轻轻吻上去。
展小庄长长的睫毛颤动几下,闭上了眼睛。
20
醒来时只有刺眼的日光照得我睁不开眼,我揉了揉眼睛,展小庄并不在我身边。
我竟然做梦梦到我跟展小庄接吻了。
大脑仿佛此时才反应过来,我的脸瞬间发烫起来。
这个美梦让我差点都要忘了,我与言慎之间的约定。
我去风月馆找言慎,却被告知,他已经离开了。
只留下一件有枫叶纹样的玉佩和一封信。
信上只有简短的一句话,三个月后,与子携手。
言慎没有等我给他答复便走了。
到了现在,我不得不佩服言慎,他早就算定这场合作一定会成。
而他也确实成功了。
因为他知道明国除了与他结盟,没有更好的选择。
言慎要我给他三个月的时间。
也就是说三个月后,哥哥便会回来了。
明国与言慎之间的结盟,我与言慎的婚约,在一切尚未成定局之前,父皇母后不曾对外公开。
其间有别国皇子来求娶明国公主,皆被父皇以不舍得女儿远嫁等诸多理由给婉拒了。
有大臣上奏说皇室子女联姻是国之大事,也是时候给尚未婚配的几位公主定下婚事了,提到三姐四姐和我的婚事至今没有安排。
此事一上奏,我与几位姐姐的婚事便真成了国事。
父皇母后也觉得三姐四姐的婚事是该提上日程了,尤其是不肯收心的三姐。
三姐在宫外的宅子里养了许多貌美男子的事,最后还是被人发现,告到父皇那里。
父皇大怒,将三姐禁足宫中。
母后更是将三姐宅子里养的那些貌美男子全都遣散了,三姐得知此事时,茶饭不思好几日,埋怨母后让她多年收集的心血都白费了。
不过三姐仍是最舍不得她从风月馆赎回来的琴师,偷偷托我捎信给那琴师,让他等她。
父皇本欲为三姐择夫当朝状元,状元虽出身寒门,人品才识相貌皆不比世家贵族子弟差。
奈何这状元郎与三姐之间没有火花,倒是机缘巧合之下,四姐与那状元郎相谈甚欢,彼此有意。父皇得知,便直接为四姐与状元二人赐了婚,也算促成一桩良缘。
由母后出面建立的慈善堂,正式运行了。
柱子跟大花他们那些流浪的孩子可以像别的小孩一样,有饭吃,有书读。
方家糕点铺又出了好多新口味的糕点,生意越来越好,我每次去的时候,方大哥总是忙得脚不沾地。
我只好跟方婆婆待在一起聊天。
方婆婆说方大哥快要成亲了,邀请我到时去参加他的婚宴。
准新娘子是之前每日都排很长的队伍来买方大哥糕点的女子。
我也遇到过那个女子,是个很有活力、很爱笑的人,跟方大哥是很相配的一对。
至于我跟展小庄,好像还是老样子。
只是我不再强求,如今我跟展小庄一样,有了一个既定的目标。
那就是谢君君身为明国公主应该要尽的责任。
展小庄的人生目标是守护谢君君,谢君君的人生目标则是守护明国。
21
三个月后,玄国遣一队人马送来聘礼和玄国皇帝的诏书,队伍为首之人叫卫恒,是玄国有名的常胜大将军。
卫恒代玄国皇帝向明国正式提出联姻,诏书上写,素闻明国六公主谢君君品貌出众,才识过人,今玄国皇六子言慎适逢婚娶之时,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于皇六子为王妃,择日前往玄国完婚,愿以此结秦晋之好,玄明两国永世和平。
我与言慎联姻一事,自此在明国公开。
说实话,等来玄国的消息时,我居然觉得有一点点轻松。
或许是因为一切已成定局,而我只需要按照已经定好的路线往前走。
这三个月压在我心里的,像石头一样沉重的东西,仿佛忽然被人移开了。
即使我知道这不过是短暂的轻松,还有茫茫未知的前路在等我。
前路如何我不知道,无论是凶是吉,我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只愿我往后所走的每一步路,所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无愧于心。
离开明国的前一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想着今天我要趁着宫人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出宫,这是我在明国的最后一次了。
我叫了一声展小庄,他如往日一样出现在我面前。
展小庄跟着我一起走到宫墙边,我对他说:「你再带我飞一次宫墙吧。」
很意外地,展小庄这次没有跟我再废话,而是走到我面前,张开了一只手臂。
我靠近展小庄的胸膛,他比从前越发结实有力了,那枝风中飘零的小树丫长成了一棵绿荫如盖的大树。
越过高高的宫墙,我突然好奇起一件事:「展小庄,你现在存了多少银子了?」
展小庄似乎没有想到我会问他这样一个问题,有些意外,接着便问我:「小殿下可是要用银子?」
「倒也不是,我就是好奇,一个暗卫能存到多少银子?」
展小庄:「我俸禄尚可,平日也甚少有用到银子的地方。」
走在熟悉的长街上,我看着街边鳞次栉比的店铺和小摊子:「展小庄,如果你不当暗卫了,你想做什么?」
「没想过。」
「那你现在想想。」
半晌没等到展小庄的回应,我回头看他,发现展小庄正盯着一个姑娘看。
那姑娘站在首饰摊前,试戴一支簪子,不一会儿,一男子走近姑娘身边,说了一句好看。
姑娘听了这话,笑靥如花。
那姑娘笑得可真甜,我一时也有些看呆了。
可我心里还是有些酸酸的,展小庄他,也会看别的姑娘了。
22
方大哥的婚宴我是赶不上了,便差宫里的师傅做了一对鸳鸯腰佩,当做赠予方大哥与他的准夫人的新婚礼物。
方婆婆殷切地问我可有看上哪家公子?
她膝下只有方大哥一个儿子,将我当做女儿一样看,说我若是成亲了一定要告诉她。
直到现在,我仍未告诉他们,我便是即将去玄国和亲的六公主。
也许是我自私,只希望留在他们记忆里的那个我,就只是谁家贪玩的小女儿。
慈善堂越来越热闹了,又收留了更多无家可归的孩子。
柱子带着一群孩子缠住我,要我给他们讲故事,说是先生教的东西太枯燥了。
自从慈善堂建立后,我便时常来这里给孩子们讲故事。
故事讲多了便没有什么可以讲的了。
我看了看同样被围住的展小庄,他之前来都是教孩子一些简单的武术。
展小庄一向话少,面相给人看起来并不温和,一副不好相处的样子,一开始没有孩子敢靠近他。
可当他耍起武术时,便立刻成了这些孩子们满心满眼佩服的大哥哥。
时日一久,他们便也与展小庄亲切起来。
「要不今天你来给他们讲一个故事?」我对展小庄说。
这些孩子瞬间就兴奋了,转而都去缠住展小庄:「好,小庄哥哥给我们讲故事。」
展小庄诚实地说:「我不会讲故事,也没有故事可以讲。」
孩子们不依不饶,不肯放过他,一边摇他胳膊,一边说:「随便讲一个嘛,小庄哥哥。」
一人一句小庄哥哥,展小庄有些招架不住,他朝我看过来,眼神中明显有向我求救的意味。
我憋住笑意,学那些孩子们的口气:「小庄哥哥,我也想听你讲故事。」
话刚说完,便听到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说:「小庄哥哥怎么脸红了?」
展小庄眼睫颤了颤,状似不经意地抬手挡了挡太阳:「太晒了。」
他最后还是没能拗过,被孩子们簇拥着,展小庄走过去坐在门前的石阶上。
我跟孩子们则是直接坐在展小庄对面的空地上。
展小庄目光深远,像是思虑该讲什么故事。
而后,展小庄缓缓开口。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孩子,他出生起就在街上流浪。
每日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他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就这样活一天是一天。
有的时候看到街上跟他同龄的孩子,牵着爹娘的手,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他不懂,自然也不曾羡慕过。
有一年冬天实在太冷了,又冷又饿,他实在扛不住了。
觉得实在没有意思极了,他索性放弃去寻找食物,放弃寻找温暖的地方,任由自己在冰天雪地里自生自灭。
不断落下的雪将他一点一点掩埋。
忽然有个孩子经过,被雪地里的他绊了一跤。
那个被他绊倒的孩子跌在雪地里很快爬起来,并发现了他的存在。
她说,你怎么躺在这里?
见他不说话,她很快发现了不对。
她把他从雪地里挖出来,把他拖到一个相对暖和的地方。
他浑身脏兮兮的,她却拥抱他。
她从怀里掏出他没见过的糕点,一口一口地喂他。
她忙完后,气喘呼呼地说,好不容易溜出来玩一次,却碰上了你,你可千万别死了。
你可千万别死了。
说到这里展小庄没有再继续,围坐在周围的孩子们迫不及待问他:「后来呢?小庄哥哥。」
23
展小庄坐在台阶上,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交叠着,他忽然低了头,说:「没有了。」
他身边的孩子们不依不饶,非要他继续说。
展小庄:「我说过我不会讲故事,说到这里不知道怎么往前说了。」
有个孩子一直习惯做所有事都有始有终,听故事也不例外,他很想知道故事的结局,便追问展小庄:「那他最后还活着吗?」
展小庄颊边有浅浅的弧度:「当然活着了,他跟你们一样,都活得好好的。」
说完他揉了揉那个孩子的脑袋。
展小庄似是有些不习惯这样的亲密举动,收回手的时候有些不自然。
那个孩子摸了摸自己脑袋,有些害羞地说:「君君姐姐老是摸我脑袋,都快把我头发媷秃了,但是小庄哥哥是第一次摸我,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其他人没忍住,都被他这句话逗笑了。
我问孩子们:「你们喜不喜欢小庄哥哥?」
他们异口同声:「喜欢,小庄哥哥很厉害,很能打。」
「要是小庄哥哥陪你们一起长大,你们觉得好不好?」
「好。」
「君君姐姐跟小庄哥哥陪我们一起长大。」
从慈善堂里出来后,回宫的路上,展小庄跟在我身后:「小殿下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回头:「展小庄,你就没有想过自己要过什么样的人生吗?」
他眼睛直视着我:「除了做小殿下的暗卫,别的我从未想过。」
「展小庄,明日我就要去玄国和亲了。」
「我知道。」他停顿了一下,「我是小殿下的死士,除非我死,我都会一直在你身边保护你的安危。」
他眼睫颤了颤:「若你不想去和亲,我会带你走。」
我朝他笑了笑:「别傻了,你只是一个小小的暗卫,我怎么可能会跟你走?」
「小殿下。」展小庄说,「我只是想守护你。
「所以,不要赶我走。」
展小庄的语气这样低声下气,却让我更加难受。
「我没有赶你走,我只是不再需要你了。」我不需要你为我死。
「回宫之后,你师父会告诉你,你以后不再是暗卫营的人,你想去做什么,都可随意。
「如果你喜欢,你可以去慈善堂,教那些孩子武术。」
前几天,我向父皇母后求了一个恩典,请求他们准许展小庄脱离皇宫的暗卫营。
从此以后,展小庄不再是谢君君的暗卫,他不需要再为谢君君献出他整个生命。
展小庄他会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
第二日,我凤冠霞帔,坐在轿子里,满目的红。
我没敢掀开帘子去看父皇母后,明国的一切,从今往后,对我来说,皆是过去。
直到和亲队伍离开城门,卫恒将军骑马到我轿子旁,隔着帘子问我:「公主,快要离开明国了,要停一下吗?」
我想也没想:「继续走吧。」
很多年以后,我想起这一天,总是想,如果当时我掀开帘子回头看,是不是便能看到展小庄的决心?
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数次的阴差阳错?
24
和亲路上一路顺利,卫恒告诉我,言慎这三个月一直在军营处理边境战乱,连战连捷,现在正在凯旋回去的路上,按过往路程算,等我到玄国的时候,言慎便也到了。
人算不如天算,快到玄国的前两日,和亲队伍突遭一伙贼人袭击,对方来势汹汹,敌多我少。
卫恒为了掩护我,让我中途换一辆马车先行赶到玄国。
却不想,连车夫都是贼人假扮,将马车快开到悬崖时,我察觉不对,那车夫反应极快,将想要跳车的我打晕后,便跳了车。
我昏迷前,只看到那早已被车夫故意激怒的马向悬崖尽头狂奔,想着我的生命就要不明不白地葬送在这里么?
好多好多回忆在我脑海里走马灯一样地快速走过,最后却是展小庄的脸,他就站在那里,衣角被风吹起,透出他单薄的身姿。
原来人将死之时,真的想不到那么多,就只够用来回忆一个人。
待我醒过来时,已经躺在言慎的王府中。
我尚不清楚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我本应该是随着马车一起坠入悬崖,现在人却完好无损地躺在王府里。
府里侍女只说是卫恒将军送我回的王府。
「卫恒将军现在何处?」
侍女道:「奴婢不知道,只听说圣上急召卫将军,之后卫将军便带着一大队兵马走了。」
「言慎在哪里?」
侍女战战兢兢,顿了一顿,似乎才反应过来我问的是谁:「王爷出征已有三个月,还未回府呢。」
「我睡了多久?」
「公主昏过去两天两夜了,奴婢一直守着呢。」
卫恒明明说过,言慎也就这几日回来,如今却仍未归府,而卫恒又接到急召突然带兵离开,定然是言慎出了什么意外。
若是如此,只希望他也能如我一样化险为夷,平安归来。
我看着侍女眼睛下方黑黑的眼圈,想来她守着我也有好几日未休息。
「你去睡一觉吧。」
「不可,宫里来的太医说公主受了伤,身子现在极其虚弱,公主身边离不开人的。」
我看了旁边桌上托盘里的药碗,还在冒着热气。
「我等下喝了药便会睡下,你先去睡一觉,若是我好了,你却病倒了,到时候我不是更没人侍候了?」
这小侍女倒也单纯,明明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仍是犹豫着道:「那奴婢先去睡一会,公主若是有事,就喊奴婢的名字。奴婢名叫落葵。」
「好,落葵,你快去吧。」
第二日,言慎回来了,不过是被担架抬回来的,浑身是伤,奄奄一息。
王府里的老管家看到言慎这副样子,忍不住背过身偷偷抹泪:「卫将军,我们王爷到底怎么了?不是在凯旋归来的路上吗?」
卫恒道:「王爷在回朝的路上突遇敌军埋伏,对方下手又极其凶狠,王爷一时不察,才会受这样重的伤。」
「不是说已经投降了吗?为何会变成这样?」
「是对方阵营里一个不肯投降的将军私自下的决定,这人在战场上一直是王爷的手下败将,早就对王爷怀恨在心。」
卫恒略一思索:「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哪里不对。这事跟和亲队伍遇袭的背后之人估计是同一人。」
老管家听了:「难道是......」
「好生照顾王爷,我先去找平日与王爷交好的大臣商议下,进宫面圣。」
卫恒说完,便离开了。
我尚未有机会问卫恒,和亲队伍遇险那日,我是如何死里逃生的。
言慎身受重伤,又发了高烧,太医来看过后,只见他摇头,说要回宫禀明圣上。
我拦住太医,问言慎现在的情况到底怎么样。
他却说,言慎身上多处受伤,失血过多,此时身体非常虚弱。
如果高烧一直不退,言慎很有可能过不去这个坎了。
太医这样说,我心里都快要凉了。
我从未想过,刚到玄国便是这样复杂的情况。
不是我遇到贼人袭击,便是言慎遇到敌军埋伏。
这太巧合了。
我再笨也知道,有人想要我和言慎死。
不管谁死,哪怕死一个,那个人都能受益。
我刚来玄国,这里几方势力尚不清楚,只能多加小心,我让府里的老管家多增加些巡逻和护卫的人手。
无论如何,言慎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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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守在言慎床边,用拧干的湿布巾给他降温。
言慎与之前在明国时相比,变得沧桑了,唇边皆是青色胡碴,他眉宇间的那抹邪气也淡了几分。
因着高烧不退,言慎睡觉也不安宁,似乎在做梦。
不知道做的是什么梦,这个梦对他来说应该是很难过的梦,他嘴里一直在说:「不要。」
言慎眼角有泪滑落,此刻的他一点也不像我之前看到的那样骄傲又精明的皇子,反而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
更换布巾的时候,他抓住了我的手腕。
睡梦中的言慎,像是抓到一块浮木一样,怎么样也不肯松掉。
我只好由着他,祈祷他过了今夜能够退烧。
第二日,言慎依旧未醒,但是烧明显退了一些。
宫里的皇后来王府看望言慎,听皇后说言慎生母早逝,他是在她膝下长大的。
如今却这样子看她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皇后甚是心痛。
皇后说皇帝这几日因事务繁忙,为手头的事焦头烂额脱不开身来看言慎。
即便她为皇帝找了种种漂亮的借口,我还是看得出,玄国皇帝,与言慎的父子之情实在是太薄了。
他连敷衍一下都不愿意,我忽然有些心疼起言慎。
言慎苏醒的时候是在他昏迷的第三天,那会我正在后厨给他煎药,落葵急忙跑来告诉我,王爷醒了,说要见我。
他因好几日未怎么进食,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苍白得不像个活人,靠在床沿,看起来像风一吹就会倒的样子。
言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君君,委屈你了,本该给你一个盛大的婚宴,却让你一来到玄国就经历了这些不好的事情。」
之后他随口问了老管家一句,最近府里都有什么人来过。
老管家一一上告,言慎眼底有一闪而过的失落。
他大概在等什么人,但是那人没有来,哪怕他快要死了。
我看着言慎,心底油然而生一种悲凉的感觉,在这偌大的王府里,明明有这么多人在,可他一直是一个人。
卫恒一听说言慎醒了,便立即赶来了。
简单寒暄一阵后,卫恒说:「那些人做得太干净,一点把柄都没抓到,与之相关的重要人物,不是死了就是失踪了。」
言慎:「意料之中的事,他做事一向干净利落,这次又早有准备,自然抓不到一点把柄。不过幸好人没事。」
他说完,看了我一眼。
他们说的应该是和亲队伍遇刺,以及言慎回途遭到的敌军埋伏这两件事。
「言慎,没有证据,皇上是不会信的。难道我们就只能认栽吗?」卫恒道。
言慎苍白的唇微微弯起:「就算有证据又怎样,父皇大概会心软吧。」
半晌静默,我对卫恒说:「之前马车坠崖,多谢卫将军拼死相救。」
卫恒:「说起这件事,我今天来正好想举荐一个护卫给你们。」
他朝外面说了一声:「进来吧。」
随后一个江湖装扮的男子便走了进来,他身体一看就相当结实,肤色有些黑,看起来是经过不少风吹雨打磨炼之人。
因他脸上戴了一张银黑色半截面具,让人看不出来大概的年龄。
卫恒介绍他:「公主之所以能从马车坠崖中死里逃生,全靠这位兄弟仗义相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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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恒对言慎道:「他这一路上帮了不少忙,能打又不怕死,他自幼无父无母,又因面容丑陋也没有什么朋友,一直到处游荡。」
原来这个人戴面具不是为了神秘,而是因为面容有瑕疵。
「在下萧榭,江湖无名人士,还望以后能在王府为王爷效力。」男子的嗓子像被烫过一样,声音极其沙哑。
他向言慎行了个江湖之礼,额上两蹙龙须刘海在面具两旁晃动。
言慎点点头:「多谢萧公子鼎力相助,还救了我妻一命。」
卫恒一听他说这话,便笑起他来:「还未正式成亲呢,便对公主以妻相称,王爷是不是太心急了些?」
「你别拿我开玩笑了。」言慎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苍白的两颊泛了点不太明显的红晕。
萧榭眉目低垂,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很快收回:「在下刚好路过,救人只是顺手做的事情。」
「以后你便在这王府里当差,如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言慎说。
之后,言慎便让老管家带萧榭去安排下他的住处。
萧榭走后,我问卫恒:「那萧公子,可是从明国来的?」
卫恒:「据萧榭说他幼年曾在明国乞讨为生,后来便离开明国到处游荡,公主以前见过他?」
我只是觉得萧榭刚刚跟着管家走的时候,背影有一些似曾相识,像是我从前见过的人。
但我从未与萧榭这样的江湖之人有过交集。
我摇摇头,回卫恒:「不曾见过。」
数日后,玄国皇帝召我和言慎入宫,要为我与言慎定下婚期。
礼部选定的日子原是下个月十五,皇后说言慎这次身受重伤,正在恢复中,不如将婚期提前到这个月的十五,婚事也正好为言慎冲喜了。
皇帝也点头同意。
这个月的十五,也就是十天后。
因为时间仓促,婚宴难免会有些顾及不到的地方,皇后问我是否会介意,我摇摇头,全凭长辈做主。
言慎许是怕我多想,悄悄对我说:「我说过要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便一定会给你,这次便要委屈你了。」
我对他微笑。
之后,皇帝便让我们回去了,言慎却突然在殿前跪下:「儿臣有一请求。
「君君来玄国已有一段时间,儿臣想让她在成亲前见一见她的兄长。」
皇帝没有说话,似是不太高兴,皇后开口说:「君君与言慎都要成亲了,成亲前见一见自己的家人也是应该的,皇上又怎会不同意?」
皇帝说:「皇后说得是,君君去见她的兄长,朕允了。」
「儿臣谢父皇与母后。」
「君君谢皇上与皇后。」
皇后笑着对皇帝说:「瞧瞧这俩孩子,称呼都不一样,不过十日后,君君便也要改口叫我们父皇母后了。」
从殿前离开后,言慎便带我去了一个别院。
别院门口有两个宫人守着,言慎与那两个宫人说了几句话,便回头对我说:「君君,你进去吧。我在门口等你。」
我走进去,院里花草正盛,是被人精心打理过的,经过一条长廊,长廊尽头是一个亭子。
亭子里有一人,他坐在石桌旁糊灯笼。
等灯笼糊好了,他执笔蘸墨,在灯笼上一笔一画地写上「恶鬼退散」四个字。
他写好了字,往灯笼上面吹了几下,好让墨干得快一些。
半晌,我终于开口:「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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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头,看到我,站了起来,朝我走过来。
「君君,你来了。」
谢景深眉眼长开了,如今的模样跟父皇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过他比父皇看起来更温和一些。
眼前是我九年未见的哥哥,我明明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要对他说,可今天见了,却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还是谢景深开口问我:「父皇母后他们还好吗?」
「哥哥放心,家里一切都好。」
「自从听到你来玄国的消息后,我就一直等着你来见我。」
谢景深看着我,笑着说:「君君长高了。」
「哥哥,十日后我要与言慎成亲了。」
「好,君君成亲那天,我一定会去。」
从别院出来后,我问言慎:「哥哥几时可以回明国?」
言慎观察周围,然后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此处不方便说话,回去说。」
回到王府后,言慎告诉我,照理说我与他成亲之后,谢景深便会遣送回明国。
但是玄国皇帝以及其他皇族势力有可能会暗中拖延谢景深离开玄国的时间,谢景深离开得越晚,对玄国就越有利。
至于原因,言慎虽然没有细说,我也猜得到大概。
无非是玄国君主为了彻底掌控明国的未来,以及皇子及其背后势力为了夺储增加胜算。
玄国皇帝根本不在意明国公主嫁给哪个皇子,他真正要的,是整个明国。
而控制了明国储君谢景深,便是控制住了整个明国的命脉。
在强与弱之间,原来国与国的契约有时候只是一张废纸。
我想起今天从宫里别院离开时,谢景深把他刚做好的灯笼递给我:
「君君,对不起,哥哥曾经答应过你,等你成婚时要给你一个最热闹、最欢乐的婚宴,哥哥做不到了。」
谢景深没有对不起我,我们谁也没有对不起谁,只因我与他都是明国皇室子女,本就身不由己。
大婚前三日,皇后差人来王府,说我母家在明国,特让我收拾东西进宫,待我与言慎大婚那日便直接从皇后宫里出嫁。
落葵陪同我一起进宫,落葵对我说她原是在皇后身边服侍的宫女,后来言慎离宫独自立府,皇后便将落葵遣到他府里。
她对宫里比较熟悉,到时候可以带我在宫里走一走。
在宫里的第一天晚上,皇上在宫里举行了家宴,宴席上觥筹交错,极其热闹。
我跟几位公主坐在一起,与言慎隔空相对,人声鼎沸中,我与他都显得格外寂寥。
忽然,言慎朝我的方向举起一杯酒,然后仰头喝下。
我亦是回敬他。
宴席散后,落葵带我回皇后宫里,行至桥上,一个男子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我认得他,方才家宴上也有他,三王爷言慨。
我与落葵向言慨行了宫中之礼。
却见言慨仍是站在原地不动,我以为他是喝多了。
便想要绕过他,谁知言慨却直接伸手,明确他要拦住我的意图。
「不知道三王爷有甚么事?」我问言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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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君君。」言慨笑得毫不掩饰,「今日仔细一看,明国公主相貌果真不俗。」
「三王爷过誉了。」
他不知为何忽然靠近我,满身酒气充斥我的鼻腔:「公主可知,你原本应该是我的?」
我后退一步:「皇上已为我与六王爷赐婚,还望三王爷慎言。」
言慨语气嘲讽:「若不是太子被圈禁,哪里轮得到言慎?
「可惜我早有妻室,父皇又不允让你做我的妾,这才让言慎捡了便宜。」
他话锋一转:「不过,若你愿意跟了我,让我休了家中妻室也不是不可以。」
言慨说着伸出手就要抚上我的脸,我堪堪避开。
身旁的落葵慌忙跪下,磕了响头:「还请三王爷放过公主。」
言慨将落葵的头抬起来,他掐住落葵的脖颈:「你不想活了?」
落葵双眼通红,她眼里泛着水光,却始终没有落泪。
我连忙上去抓住言慨的手,让他松开落葵:「三王爷,今日宫中举行家宴,闹大了对你我都不好看。」
「谢君君,看来你也算是个聪明人。」言慨总算放开落葵。
「那公主猜得到我接下来想做什么吗?」言慨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忽然一把揽住我,我挣脱不及。
「公主,实在是抱歉,我不能做对不起六弟的事情。」我尚未明白言慨说这些话是何意,他便松开了我,然后看向我身后,「六弟。」
身后一人缓步行至我面前,是言慎。
「三哥在这里,可是有什么事?」言慎微笑着问。
言慨:「公主非要将这个赠予我做礼物,我不肯收,她却执意塞到我手里。若不是我事先知道这是你生母留给你的遗物,估计也要被迷惑了。」
他拿出一枚枫叶纹样的玉佩,我定睛一看,那玉佩正是言慎当时离开明国留给我的信物,我明明收得好好的,不知为何现在却到了言慨手里。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毕竟你与公主即将大婚,三哥也不想破坏你与公主的感情,现在六弟你来了,正好。」
言慎看向我,不知为何,他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他是信我的,那么再多的解释都没有必要,我只轻轻摇了摇头。
「君君,三哥说的可是真的?」言慎问我。
我微低头:「这玉佩可能是我不小心落了,让三王爷给捡到了,三王爷今日席上饮酒不少,估计记错了。」
言慎:「三哥,既然是一场误会,大家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六弟,这么说,你信这个女人,不信我?」
言慎笑:「三哥,我怎么可能不信你?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是信你的。」
倏地,言慎给了我一巴掌:「我本以为公主天真无邪,原来也不过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脸偏了过去,一种又麻又疼的感觉生起。
言慨看着这一画面,他脸上有掩不住的笑意:「六弟,女人么,就是应该好好管教才会老实,今天还好碰到的是你三哥我,你放心,我不会对外说出去。
「至于这玉佩,既然六弟已送给公主作为定情信物,那三哥我自当奉还给公主。」
言慨走过来,他压低声音,对我笑道:「公主可真是能忍,连这样的屈辱也受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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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慨把玉佩递给我,我缓了缓,正要伸手接住,他却故意偏了一点,落下的玉佩掉进了河里,发出扑通一声。
「公主,你为何不好好接住?」言慨一脸震惊,「就算你气我向六弟告状,也不该把六弟生母留给他唯一的遗物给扔掉吧?」
落葵看不下去了:「明明是——」
我抢先道:「是我不小心,才会让玉佩落了水。」
言慨大概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便对言慎说:「好了,你三哥我也乏了,先行走了,既然是六弟自己的家事,还是六弟自己处理吧。」
「三哥慢走。」言慎面上仍挂着笑。
言慨拢起袖子,便负手离开了。
言慎脸上的笑意随着言慨远去,渐渐消失,随即是冰冷的眼神。
言慎不是瞎子,言慨这样拙劣的伎俩,他当然看得出。
但他选择了忍耐。
而言慨更是知道言慎不会揭穿他,才这样做,他的目的就是要羞辱言慎。
我看着言慎:「对不起,我没保管好你送给我的玉佩。」
「君君,明明是我对不起你,我没能护住你,刚刚那一巴掌,疼不疼?」
言慎说着便伸手要抚上我的脸,我下意识避开。
他停在空中的手收了回去:「生气了?」
我摇头,想起玉佩还在水里,便对言慎说:「你在这等我一下。」
「落葵,拿着灯笼。」
落葵跟着我,从桥上下来,走到河边。
「公主,这会天黑了,怕是不好找东西,明日奴婢再找几个宫人一起帮忙找。」
「玉佩是我弄丢了,不亲自找到,我心里过意不去,你且在这等我。」
说完,我便下了水。
此时已是深秋,河水浸湿衣衫,凉意透骨。
身后传来言慎有些焦急的步伐声:「君君,你做什么?」
我屏住呼吸,潜入水底,在言慨扔掉玉佩的区域四处查看。
搜寻半晌,终于在水底的石头后面找到了玉佩。
摸到玉佩,我心里松了一口气,奋力往上游去,却冷不防脚踝被什么东西给缠住了。
我低头一看,是一团水草。
我越挣扎,它反而缠得越紧,好像怎么样也脱不开那团水草。
水下待得有些久,又因体力不支,我脑子有些发晕,一下子像是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权一样,整个人在水底漂浮着。
朦胧间,我听见岸边言慎的声音,有些遥远:「快叫人来,下去救公主。」
不知过去多久,我依稀中感觉到有人握住了我的脚踝,没几下,我脚踝处的束缚便松了。
随后我被一个人的手托住了腰,那个人带着我往上游。
那个人托住我的时候,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我努力睁开眼睛,想要看清那个人的脸,却只模糊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
「展小庄,是你吗?你来救我了。」
腰间的手不觉间忽然用了力,我再也没了意识。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还在明国,在一道高高的宫墙边。
我想偷偷溜出宫,可碰巧我平日里用的梯子坏了。
就在我一个人在宫墙下发愁时,忽然有人揽住我的腰,带我飞了起来。
我仰头一看,是展小庄的脸。
「君君,你怎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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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过来的时候,言慎坐在我榻边。
他替我掖被角:「君君,你是不是傻?一个玉佩而已,哪里值得你用命去换?」
「既然是你生母留给你唯一的东西,又怎么可能会不重要?况且这玉佩会落到三王爷那里,也是因为我的疏忽。」
言慎没有说话。
我将仍在手心的枫叶玉佩,递给言慎:「这个玉佩,你还是亲自保管吧。」
他没有接:「我送给你了,便是你的,断没有收回的道理。」
「那好,等你哪天想要了,便拿回去。」
我想起我寻玉佩时被困水底的事情,问言慎:「是谁下水救的我?」
「是萧榭。」言慎顿了一下,「你这几日不是都要在宫里住着吗?我便让他暗中保护你的安全。」
「那他现在如何了?」
「你放心,萧榭他水性很好,没有事。」
半晌,言慎又道:「君君,日后你不能再这样鲁莽行事,若是你今晚真有什么事,你哥哥与明国要怎么办?」
这会儿,他似乎看起来很生气,眉心拧成一团,桃花眸也氤氲上一抹怒气。
我向他解释:「我没有不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我只是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水草缠住,是我考虑不周。」
言慎语气有些自责:「君君,你心里可有怪我,没有亲自下去救你?」
我摇摇头:「我与你本就是合作联盟的关系,你怎么做事自有你的道理,若是我连这点委屈都受不了,又怎配做你的伙伴?」
在言慎心中,孰重孰轻,早就有了一定的衡量标准。
我不会天真地以为,像言慎这般韬光养晦的人,会枉顾自己的性命去救别人。
哪怕这个人是即将与他携手一生的人。
因着后日大婚,王府中还有很多事需要言慎来决定,他坐了一会,便离宫了。
落葵端来一碗姜汤:「公主,喝点热姜汤,去去寒气。」
她脖颈上被言慨掐过的地方,一片红印。
我让落葵把我进宫时带的行李拿过来,取出一个瓷瓶子,是我从明国带来的药膏。
「过来,我来帮你涂药。」
「公主,这使不得,奴婢自己来就可以的。」
「我的话你不听了?」
听我这样说,落葵便乖乖过来了。
我揩下药膏,涂抹在她泛红的脖颈:「落葵,你感觉怎么样?」
落葵:「有些凉凉的,很舒服。」
「涂了它之后,好好睡一觉,等到第二天,这些痕迹就会消失了。」
「奴婢多谢公主。」
「落葵,我也要谢谢你今晚为我出头,但是下次不要这样做了。三王爷有心折辱我,就算你下跪求饶,也是没有用的,反而会连累自己受伤。」
「奴婢看不过去......」
我摸了摸落葵的头发:「你今年多大了?」
「比公主小两岁。」
「那你要叫我姐姐了。」
「公主是千金之躯,奴婢一个低贱之人,怎敢与公主姐妹相称?」
「以后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你可以随意一些。」
落葵催促我把热姜汤喝了,我喝完之后,觉得浑身舒适了不少。
「热姜汤还有吗?我还想再喝一碗。」
「有,奴婢煮了不少。」
我让落葵再端一碗姜汤来,之后便让她下去休息。
过了好一会,我推开房门,外面已是深夜,静得连我自己的脚步声都格外清晰。
我试探性地叫了一声萧榭的名字。
半天没有动静。
正当我转身要回屋的时候,身后是有什么人落地的声音。
随后是有些沙哑的声音:「公主叫我,是有何事?」
我回过头,便看到了萧榭,他垂目站在我面前。
脸上的半截面具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萧榭身上衣衫微微泛着光,他还没有换下已经湿了的衣物。
「为何不换一套衣物?」话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若是有条件能换,谁会愿意穿一身湿衣服?
萧榭:「多谢公主挂念,一晚上过去,它自己便会干了。」
「我屋里有热姜汤,你进来把它喝了吧。若是生病了,就不好了。」
萧榭:「我这个人皮糙肉厚,公主不必担心。」
这个人可真是固执。
我不知为何突然起了玩心。
「那好吧。」我对萧榭说。
我转身进屋,欲把门关上,很随意地说:「明日我便告诉王爷,让他把你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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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料之中的,萧榭的手挡在门上,本来要关上的门就这样卡在这里。
我抬眼看他,明知故问:「还有什么事吗?」
「姜汤,我喝。」萧榭顿了一顿,「还请公主不要将今日之事告诉王爷。」
屋内。
萧榭端着姜汤一饮而尽。
「我可以走了吗?」他说。
萧榭声音冷冷的,迫不及待地要从我身边走开。
仿佛我是洪水猛兽一般。
屋内烛光照耀下,萧榭半截面具下的唇仍然有些发紫。
真是看不得他这样一副模样。
明明可怜兮兮的,却像刺猬一样,谁也不得靠近。
「去里间把衣服换了。」
「公主,莫要为难我了。」
「我怎么为难你了?」
我笑了一笑,「你若是不想,大可以从这里出去,我既没有绑着你,也没有拦着你。」
「公主,你——」
萧榭吃了瘪,微微发紫的唇动了动,最终没有再说什么。
他走向里间,看到了我放在那里的一套黑衣。
隔着屏风,萧榭回头看我,许是怕我盯着他换衣服,我转过了头。
之后便是衣物落下的声音,半晌后,便没有了动静。
我回头看,只看到屏风上的模糊剪影晃动着。
随后,萧榭便从里间走了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此时的萧榭比之前我见到的时候都要瘦了一些。
萧榭手里拿着换下来的湿衣物:「多谢公主。」
说完便要迈步出去。
「等一下。」我叫住萧榭。
我手伸向他的面具,快要触到时,萧榭躲开了:
「公主这是要做什么?」
我看着他极力躲开我的样子:「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萧榭:「后日,便是公主与王爷的大婚之日。」
我悠悠地说:「哦,原来萧公子是这样想的。」
我抬手拂过萧榭的面具,他的瞳孔颤动着。
「不过,我只是想帮你——」我从他黑发上摘下来一根水草,
「拿掉这个而已。」
我把水草放在萧榭眼前。
萧榭看了看那根水草,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他走后,我不知为何笑得那么开心。
大婚这日早上,我着一身红色嫁衣,坐在梳妆镜前。
我叫了一声萧榭的名字。
过了一会,镜子里便缓缓出现了萧榭的身影。
「我今日好看吗?」我问萧榭。
「这句话,公主不该对我说。」
「也是,我想要问的人,也不是你。
「是我唐突了,明知道萧公子容貌有瑕疵,却还在你面前这样问。」
「公主无需放在心上。」
屋外落葵的声音响起:「公主,王爷来了。」
我回过神来,镜子里萧榭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我盖上红盖头,等着言慎来接我。
外面锣鼓鞭炮震天响,轰得我整个人都有点发蒙。
婚礼的时间仿佛过去得特别快。
待到言慎揭下我的红盖头时,已是深夜了,一天已经过去。
婚宴上应酬,言慎喝多了酒,身上带着酒气。
烛光下,他脸上挂着两坨红晕,一双桃花眼带着些迷离。
言慎端来两杯合卺酒,我接过一杯。
他沉沉望了我一眼,与我双臂相勾,饮下合卺酒。
言慎在我身旁坐下,却又远离了些。
「你若累了,就先睡下。」他虚虚倚在床栏边。
见我没动静,言慎便道:「君君,你不用怕,我最近都会睡书房。」
言慎起身取来一支笛子,坐回榻边。
须臾,笛音缓缓入耳。
言慎吹奏的曲子,与我在明国风月馆里见到他时,是同样一只曲子。
我与他,一人占据床的一边。
透过窗子看出去,天上的月亮格外地圆,像硕大的白玉盘子挂在天边。
那圆月上像是蒙上了一层雾,肉眼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雾蒙蒙的。
一曲终了,言慎问我:「那只玉佩,你可戴着?」
32
我取出玉佩给言慎。
言慎接过那玉佩,细细摩挲着上面的枫叶纹路,悠悠地道:「这玉佩,原是我父皇送给我母亲的定情之物。」
新婚之夜,言慎对我讲了他母亲的故事。
二十多年前,明国风月馆里有一个叫离若秋的乐师。
彼时还是皇子的玄国皇帝,化名晏怀,因两国战事去明国查探情况。
因缘际会来到风月馆,对离若秋一见倾心。
离若秋是明国极有名气的乐师。
世家贵族但凡有宴会,一定会邀请离若秋登门演奏。
离若秋并不知道晏怀的真实身份是玄国皇子,只知晏怀是一个喜好音律的玄国人。
她视他为知己。
也从未因他是玄国人,便态度有所不同。
离若秋对晏怀日久生情。
当时明玄两国仍处于战乱之中,晏怀是不可能带离若秋回玄国的。
玄国皇室也不可能同意晏怀娶一个明国女子为妻,更何况,离若秋还是一个身处风月场所的女子。
之后,晏怀回到玄国,而离若秋不久之后便怀有身孕,风月馆是没有办法再继续待下去了。
离若秋靠着过去攒下的积蓄,在山上租赁了个小房子。
山上杳无人烟,不会有那么多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未婚生子对一个女子来说,便是极大的罪过。
晏怀自回到玄国之后,便一直杳无音信。
即便如此,离若秋仍是坚持每个月都给晏怀写一封信。
后来孩子出生,离若秋独自一人带着他生活了好几年。
离若秋以为晏怀或许是死了,可就算是死了,她也要见到晏怀的骨灰才能彻底死心。
孩子五岁那年,离若秋带着孩子踏上了去玄国的路。
一路风雨兼程,千难万险,终于来到玄国。
却根本找不到一个叫晏怀的人。
绝望之际,心如死灰的离若秋准备带着孩子离开玄国。
却不想,有人盯上她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晏怀送给她的玉佩。
那人偷盗不成,反而讹上离若秋是偷了他的玉佩。
此事闹到官府中,断案的大人认出那玉佩是用皇室专供的玉料制成,寻常人根本买不到。
那大人不敢随意判案,便将离若秋与小偷一起关进了大牢。
被关进大牢的离若秋一直在念着自己的孩子。
牢里暗无天日,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离若秋终于等到一个人来看她。
离若秋只瞧见那人衣着华贵,想着是个极有权势之人。
她跪着求那个人,问她的孩子怎么样了。
玉佩她不要了,只要放她出去,去找孩子。
等不到那人的回复,离若秋一抬头,便看到多年未见的,晏怀那张脸。
离若秋喜极而泣,原来晏怀没有死。
又听旁人称他为殿下。
离若秋有些恍然,还没有想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
之后她与孩子便被人送进了宫里。
在宫里待了一段时间,离若秋才知,原来晏怀就是言淮,而言淮是玄国的太子殿下。
多年未见,她与晏怀也不过就那日牢狱里见了一次。
之后再见,便是晏怀赐给她一杯毒酒。
而那个孩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母亲死在父亲手上。
半晌,言慎对我说:「君君,是不是很可笑?我母亲珍之若命的玉佩,不过是父皇已经厌弃了的东西。」
33
「我不觉得可笑,起码她对得起自己。她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不畏艰难险阻,只是为了寻自己的心上人,求一个结果。她一切循着自己的本心,这样敢爱敢恨的一个人,那个得到她心的人却负了她,终有一日,会懊悔终身。若是有如此心性之人这般待我,我只怕到死也忘不掉。」
我对言慎说。
言慎:「君君,你太天真了。帝王之心,最是凉薄。又谈何懊悔?只怕连我母亲的样子,他也早就忘了个干干净净。
「但你放心,我跟他不一样。若有一日,我登上高位,即使让我负了天下人,我也决不会负你,我会是一个好夫君。」
言慎大概不想成为他父皇那样薄情寡义的人,所以才这样对一个女子许出承诺。
可这承诺不含半分爱意。
因为言慎曾经说过,只有我与他这样的利益结合,才是最坚不可破的关系。
「现在说这话太早了,我心中所求,只有两件事。一是保我哥哥无虞,平安回到明国;二是明玄两国永不开战。」
「快了,相信我。这一切都快了。」
言慎握住我的手。
我不知道言慎说的快了是要多久,但他既然这样说,我便选择相信他。
一个月后。
我在府里实在无所事事,除了管管账,就是去那些官员妻妾的宴会。
言慎也不常在府里,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这日傍晚,言慎刚好在书房,我便趁这个机会跟他说,我要从账房支些银子的事。
他头也没抬,手上写了好几页纸,仍是不停。
「你是王妃,你要用银子尽管用,无需问我的意见。」言慎说。
「你不问我,要用这银子用来做何事吗?」
他搁下笔,朝我走过来,双手握在我肩膀上:
「难不成,我的王妃要用这笔钱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知道言慎是故意和我开玩笑,他说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意,一双桃花眸子粲粲如星。
「王爷真想知道?」
他点点头。
「不如先让我来猜一猜是什么事?
「最近玄国境内涌入不少逃荒的难民,你想用这些钱,给他们买粮食饱腹?」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王爷你只说对了一半。」
「那我的王妃有什么高见?」
他松开我,身体斜斜倚在书案旁。
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放松。
我头一回见言慎这么没正形的样子,之前每次见,他都是浑身挺直了,坐在书案边,哪怕身体受伤,也是如此。
走路时更是挑不出一点毛病,玄国的世家公子中,找不到比言慎更有君子之姿的人。
「老话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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